第3章

書名:心字香燒 字數:4086 更新時間:2024-11-20 14:23:48

沒意思透了。

蕭瑄怔怔望著我,眼中都是破碎之色。

他還杵著不肯走。

我重復了第三遍:

「我說,我不喜歡。」

14

那日以後,蕭瑄便不怎麼敢來看我了。

他怕自己惹我不快,讓別人來陪我。

先是宣了阿兄入宮。

阿兄大概知道了我的事,一見我就紅了眼眶。

反倒是我安慰他:「生死有命,無妨。」

他沒說話,強笑著扯開了話題。

室內燻了暖香,溫暖如春。

我最近精力越發不濟,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楚楚。」

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阿兄在很輕地摸著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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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說著些什麼。

「其實我——」

我沒聽清,迷迷瞪瞪去看他。

「嗯?」

阿兄猝然低了頭:「沒事。」

「睡吧,楚楚。」

自那以後,阿兄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失過態。

蕭瑄不知怎的,從皇後那兒要來了蕭砚。

蕭砚被提前叮囑過,不要惹我不快。

他有些怕我。

一見面,就怯怯地喊我「娘親」,和我認錯。

「娘親,阿砚錯了,別不要阿砚……」

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著我,好不可憐。

我問他: 「誰讓你這樣喚我的?」

宮裡的規矩嚴,倒是很久沒聽見這樣一聲稱呼了。

蕭砚遲疑了一下,還是交代了:

「是父皇。」

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神情,嗓音稚氣。

「父皇說民間尋常人家,都是這樣喊的。」

我笑了笑:「好吧。」

15

皇城冬日多雨。

有天昏昏沉沉我在藥氣中蘇醒。

望著茜紗窗外無盡的雨簾,不自覺地發呆。

忽而見著遙遙的,有個人朝著這個方向走來。

隻一個模糊的影子,我就認出來了。

是蕭瑄。

他直著身子,白發低垂。

我聽見小宮女壓低的聲音:

「娘娘服了藥,已睡下了。」

蕭瑄輕輕「嗯」了聲。

幽靈似的站在那裡,沒說話。

然後又有人影動了,是阿兄來了。

他忽然輕而快地說了句什麼,蕭瑄陡然激動起來。

我豎起耳朵,想凝神去聽,卻還是力不從心。

雨聲淅瀝,我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後來有一陣子雨停,我看見蕭瑄在窗下種芭蕉。

淺薄的綠意一點點填滿我的眼簾。

然而皇城冬日冷冽,沒多久葉子又凍壞了。

可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種下新的芭蕉。

「到了春日,便會好起來的。」

他頓了頓,「你和芭蕉葉都是。」

「..都會好起來的。」

我隻是搖頭:「不是的。」

「芭蕉不是松柏。」

我緩了口氣,盯著袖中露出一截清瘦嶙峋的腕骨。

「柔弱之草,難抵歲寒。」

蕭瑄不敢看我。

「楚楚,不要說這樣的話。」

他聽著難過了。

可我偏要說。

「宮牆好高啊。飛鳥停在檐上,也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看見他痛楚的神情,我忽然變得極為快意。

我喘了口氣,慢慢道:「我被困在這裡了。」

「是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蕭瑄。」

「我不該恨你嗎?」

半晌,蕭瑄動了動唇:

「那就不要死,恨著朕。」

「永永遠遠恨著朕,不要忘記朕。」

我撥開他的手,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哼。

「你想得美。」

16

進入深冬,我的身體越來越差,開始日日咳血。

蕭瑄被嚇得方寸大亂。

血跡沾上他散開的白發,詭豔而怪異。

他怔怔看了半晌,忽而啞聲開口:

「我後悔了。」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理順了氣,輕輕笑:「是啊,都是你的錯。」

「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死?」

他脊背一僵,不動了。

「我...不該帶你來這北國霜雪之地。」

他嗫嚅著,「楚楚,不說這些喪氣話。」

「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我闔著眼,心中平靜得掀不起一絲波瀾。

沒意思透了。

太醫熬的藥越發苦了。

這日,我服完藥,伸手去抓罐子裡的蜜餞吃。

一旁的蕭瑄默不作聲地端來盤甜糕。

我順手拿了一塊。

難以言喻的怪異味道在口腔中彌散開來。

胃裡翻江倒海,我撫著胸口,往下壓了壓。

蕭瑄望著我,眼神有些期待。

「好吃嗎?是朕親手做的。」

壓不住,「哗」的一聲全吐出來了。

蕭瑄慌了,作勢要來扶我。

「楚楚,楚楚?!」

我拍開他的手:「別碰我,惡心!」

他尷尬地站在原地,滿臉的不知所措。

我瞧著他的樣子,忽又輕聲細語:

「我同你開玩笑的。」

「隻是甜糕放冷了,吃著不舒服。」

蕭瑄眼中一亮,「我、那我馬上再去做!」

等他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糕點過來時,我隻隨便掃了一眼。

「沒胃口。」我說。

蕭瑄強笑著:「吃一口吧,楚楚,朕、我做了兩個時辰….」

我煩得很。

眼睛都不抬,抬手打翻了他手上的盤子。

白瓷碎了一地,精致的糕點七零八落。

我說:「現在不用吃了。」

蕭瑄呆呆地看著滿地的狼藉。

忽而抬頭看我。

「這樣,你就會開心嗎?」

我笑了:「開心啊。」

「看你這個樣子,我開心得要命。」

17

從那以後,蕭瑄就開始在我面前演他的苦情戲。

笨手笨腳,徹夜給我繡荷包,扎得十指鮮血淋漓。

我捏著那隻醜醜的荷包,抿唇一笑。

「做得好。」

我看見蕭瑄眼中一亮。

做得好。

但是這點血,怎麼夠贖罪呢。

不夠,遠遠不夠。

洗手做羹湯,熬夜繡荷包。

這些都不算什麼。

我給了蕭瑄一些甜頭,他開始為他的苦情戲加碼。

沒過幾日,他自導自演,策劃了一場刺殺。

刺客的長劍將將要傷到我的時候。

蕭瑄猛然擋在我的身前。

長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很悶。

直直貫穿了他的肩頭。

劍尖掛著血沫,出現在我面前。

他踉跄著轉身,面上的神情以假亂真。

「楚楚,你有沒有事?」

我佯裝害怕,含淚搖了搖頭。

「陛下真好。」

蕭瑄終於笑了。

我也笑。

他不留餘地地傷害自己,我看得樂此不疲。

我想,人心真是輕賤啊。

蕭瑄越來越瘋魔。

有一日,他興衝衝地告訴我,他杖殺了沈玉姚。

「沈氏把持朝政多年,是該有個頭了!」

當夜,沈家全族下獄,隻待秋後問斬。

他大概忘了,沈玉姚還有個兄弟領兵在外。

沈家豈是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我笑得更快意。

蕭瑄的死期,也將近了。

18

我回光返照的那日,精神出奇地好。

貓在殿前的搖椅上曬太陽。

春芽指揮著宮女把景陽宮裡的舊物搬出來曬,以免生霉。

「娘娘您瞧,這是什麼?」

春芽愣愣地捧來藏得最深的一個小匣子。

我打開一看。

錦囊,繡帕,桃花木簪。

滿滿當當,都是年少時的舊物了。

我喚春芽端一個火盆來。

先把那支桃花木簪丟了進去。

蕭瑄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

他一瞬間認出了那是什麼,魔怔似的要去截。

想要從火盆裡把木簪撿回來。

可惜,晚了。

木簪遇火即燃,迅速被焚得焦黑。

「楚楚,你在……做什麼?」

蕭瑄回頭看我,眸中都是痛色。

「你什麼都不用做,站在這裡看就好。」

我淡聲補充:「這樣,我會開心一些。」

他沉默片刻,「好。」

於是,我抱著那隻裝著舊物的匣子。

一件一件把那些東西往火盆裡丟。

荷包,香囊,小竹馬。

情信,釵環,同心結。

通通燒個幹淨才好。

匣子裡最後一件舊物,是個繡著鴛鴦的錦囊。

打開,掉出兩绺纏在一處的發絲。

我想起來,這是新婚那夜剪下的,交結的發。

有詩雲——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但如今,不必了。

我手一松,錦囊直直往火盆裡落。

「楚楚!」蕭瑄終於站不住了,探身想要把錦囊撈回來。

火舌像是知道我的心意,瞬間蹿得老高。

蕭瑄的手被火焰猛地一燎,往回一縮。

錦囊已經掉了下去,被熊熊火焰灼燒。

「太好了,太好了。」

什麼結發,發妻,都是假的!

我看著面前的火焰,拍著手,笑得快意又瘋魔。

舊人,舊物,舊情。

我不要了,我通通不要了。

蕭瑄怔怔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頰邊竟有淚痕。

他捂著心口,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看見他這副樣子,我心中更痛快。

太好了。

就該這樣,燒個幹淨。

我看看火苗,又看看這困住我的四方宮牆。

竟雀躍起來。

我和春芽交代了,等我死了就把我燒成灰,交給阿兄。

阿兄一定會帶我回家的。

太好了。

蕭瑄,你困不住我了。

宮牆再深,也困不住我了。

19

我睜開眼睛,看見四方高高的宮牆。

牆下種著我喜歡的芭蕉葉。

蔫蔫的,也沒有生機。

這裡是哪裡?

好陰森。

我皺了皺眉,忽而從搖椅上起身。

「楚楚。」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

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我問: 「你是誰?」

他愣住了。

好吧,這不重要。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袖擺一沉。

我低頭,有個小孩扯著我的袖子,仰頭看我。

我問: 「你又是誰?」

小孩圓圓的眼睛裡頓時蓄滿了淚。

長睫一眨,淚珠撲稜稜落下來。

我想了想,禮貌地從他手裡拽回自己的袖子。

接著往前走。

那個小孩哽咽著:「娘親、娘親不認識我了 ..」

真奇怪。

「楚楚——」

又是那個白發男人。

他攔在我面前,聲音小心翼翼的,有些發顫。

「你要去哪裡呀?」

我眯著眼睛,「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要出去。」

「我要去找我阿兄呀。」

「你讓開!他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他聞言一怔,「那蕭郎呢?」

「你不找蕭郎嗎?」

我蹙著眉思量了好半晌,問:

「蕭郎是誰?」

白發男人忽而彎下腰。

捂著心口,竟是嘔血不止。

我聽見縹緲的歌聲,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

「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葉葉心心,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真好呀。

輕暖的陽光落在我身上。

我忽然有些困倦了。

意識沉入黑暗前,我想——

待我找到阿兄,我們便去盤一座大院子。

種很多、很多的芭蕉。

姜時番外 ·驚鴻影

1

無數次午夜夢回,姜時總夢見小小的姜楚。

「姜時——」

小姑娘穿著鵝黃襦裙的,嬌俏地彎著唇角,像隻狡黠的貓。

他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無奈道:

「沒大沒小,叫阿兄。」

她眨了眨眼睛。

一如尋常,撒嬌似的纏著他的手臂。

可她說——

「姜時,你真的隻想當我阿兄嗎?」

若是從前的姜時,肯定會笑著點頭。

「是呀,楚楚不想要阿兄了麼?」

可是很多年後午夜夢回,夢見死去的姜楚的他。

沒有否定。

姜時凝望著她,很輕地搖了一下頭。

「不是。我不想做你阿兄了。」

他說:

我不想眼睜睜地看你走向他人了。

他人待你,都沒有阿兄好。

他多荒唐。

這樣隱忍的私語,卻也隻敢說給夢中的幻影聽。

2

姜時始終記得姜楚最後的那段時日。

姜楚的面容是一種衰敗的病白。

身軀陷在貴妃榻裡,了無生趣地望著遠天。

像是一朵枯井裡的花。

每每想起一分,他的心便痛一分。

她是他在楚地撿到的孤女。

自幼隨他天南地北行商。

若沒有遇見蕭瑄,本該瀟灑自由。

如今卻如折翅飛鳥,困在四方宮牆裡。

日復一日,無神地望著宮牆外的遠天。

想到那幾乎靜止的一幕,姜時真真是恨毒了蕭瑄。

若是無情,為何又要將她困在宮牆裡,許多年。

3

春芽將姜楚的骨灰交給他那日。

宮鍾齊鳴。

姜時心中一動,默默數著。

一共九下。

皇帝駕崩。

聽說,蕭瑄在景陽宮中,不知怎的——

忽而嘔血不止,心衰而死。

死相狼狽不堪。

宮女說,蕭瑄死前,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同一句話:

「楚楚,不要忘了我!」

死得好。

死得好。

4

裝著姜楚骨灰的,是她自己挑的,最喜歡的青花瓷瓶。

姜時掂了掂,重量甚至還沒有九歲的小姜楚重。

那是他親手養大的小姑娘。

如今隻剩下這麼點。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痛色。

不疼了,楚楚。

姜時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

塞外,江南,雪山,大漠。

他要帶著姜楚,一點一點將這天地看遍。

別怕,別怕。

阿兄陪你四海漂泊。

阿兄帶你回家。

這世間,再沒有什麼能困住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