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問，“如果我是人類，你是不是不會用這種眼神看我。”

這是什麼問題？

唐念往後退，離他越來越遠。

不再清晰的聲音從仿生人喉部的發聲器響起。

“中控必須回收這個世界……在此之前，我會讓你平安退出。”

唐念轉身向大門的方向跑去奔去。

身後，傳來他溫柔的機械音。

“即將登出。”

“倒計時，36小時。”

跑出房間的瞬間，他看到唐念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傳感器的損壞對他造成了很大程度的幹擾，她的面容對他來說變得模糊而遙遠，色彩處理系統的故障使得畫面很淡。

但他可以算出，她這個眼神代表的擔憂。

她在擔心他嗎？

他試圖說些什麼，發聲器卻被什麼堵住了，隻能發出幾聲無意義的低吟。

事實上唐念回頭的時間十分短暫，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大門之前，031似乎有一瞬間希望她回頭。

但他怎麼會有‘希望’這種反理智的模擬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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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仿真情緒模擬響應單元似乎出了故障。

光線都似乎在逐漸褪去，隻留下殘骸倒在空蕩蕩的地上。

031轉動眼珠。

到頭來還是隻有他自己。

031沒有同伴。

他永遠獨自為人類效力。

唐念跑出了別墅。

她回頭時確實充滿擔憂，但和031想象中的‘為他躺在地上慢慢融化而感到擔憂’的擔憂不是一種擔憂。

她擔心他會再造一個分體出來抓她。

唐念不完整的回憶中出現了031的聲音，在零碎記憶中，很靠後的部分。

她也終於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來，自己究竟在哪。

“數據之獄”。

一個‘遊戲’地圖。

破碎的記憶足以讓唐念理解，為什麼聽到031的聲音，她會感到痛苦。

他的電子發生器融化時，脫離了溫暖人聲之際，那道電子音，她曾聽過無數次。

每一次，當她從遊戲世界返回到自己那具迅速衰敗的身體時。

無數次在手術燈下蘇醒時。

因為沒能出色完成任務而受到懲罰時。

被‘活下去’這個甜美的獎勵控制著失去自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時。

不斷提醒她還剩多少短暫的生命值，宣告生命值長短懲罰或施舍她時。

都是這道聲音伴隨著她。

從無痛的軀體，回到她真實的世界。

唐念捂住胸口，她幾乎忘記了那種疼痛的感覺。

原來她是被創造出來的。

那她這些病痛呢？也是他賦予的嗎？

紛至沓來記憶中，她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那種折磨著她日日夜夜的疼痛，以至於在一聽到他的機械聲之前，唐念都快忘記了那種痛感。

的確，自從那位叫做‘希瓦納斯’的精靈來到她的世界，唐念就再也沒有痛過。

她那些看起來與健康人無異的平靜時光，都是由希瓦納斯的一個個祝福組成。

盡管此刻的記憶像碎片一樣，隻能逐漸拼湊起來，並不完整，但最先回憶起的就是從小就活在一種令她時刻都覺得不安的環境中的惶恐，以及不敢運動不敢大喜大悲的謹小慎微。

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甚至在寄人籬下的成長過程中幾度產生討好型人格。

成年後，對於普通人生的向往讓唐念心中曾一度湧現出陰鬱和對不公的憤慨。

因此，那瀕臨死亡邊緣時獲得救贖的強烈渴望，帶著那道聲音銘記在唐念記憶的最深層。

唐念一路跑出去，看到了站在陽光下靜靜注視著她的高挑少年。

那雙眼睛像一汪被陽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海洋，美好得令人心顫。

她走過去，上氣不接下氣，“是你。”

少年開口之前，她又加了一個詞，“貓貓。”

這使少年略帶傷心的眼神中終於多出了一絲錯愕。他睜大了一些眼睛，綿長濃密的睫毛輕輕顫著，像振翅欲飛的蝴蝶。

“你想起來了？”

“想起來一點。”

她抓住少年的手，對他說，“我們先走。”

可抓到的瞬間，清涼的觸感順著指縫中泄出去，隻摸到了一汪水。

“哗啦”一聲，唐念回過頭，看到少年的少年被她抓過的右手憑空消失，地上多了一些淡藍色的水跡。

她又一次受到衝擊，“你這是怎麼了？”

少年說，“我不在這裡。”

頓了一下，他又說，“我在等你，你告訴過我，會來找我。”

“那你現在是……？”

“聽你的話。”他看起來很低落，語速很慢地說，“我還在商場。”

唐念回憶了很久，才恍然想起來，那座相親時偶遇他拍攝的酒店。

他竟然一直在等！

“我去接你。”唐念立即表態。

少年緩緩點頭，“我知道了，我等你。”

第481章 林教授

唐念聽到少年認真地說，“你說你會回來找我。”

但他不知道唐念什麼時候會來，於是選擇了最簡單也最笨拙的等待方式。

他始終站在原地，從沒有離開過。

聽到這些輪到唐念啞口無言，心裡有一種類似酸澀的情緒蔓延，唐念隻是為了安撫住他隨口的一句話，卻意外將他留在了那裡。

“你是不是傻……”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最終她意識到，是自己犯了錯。

不能敷衍真誠的人。

L的本體並不在這裡，他還在那個酒店，一步沒有離開過，他在等唐念。

唐念往外走時，少年在她身後一點一點融化。

那種平淡的、帶著隱秘期待和歡喜的目光讓唐念感到十分難受。

斷斷續續的回憶中唐念意識到自己甚至沒有給他起過名字，隨口喊的隻有一個貓貓，和以病原體代號未命名的‘L’。

在她心裡，他就像流浪貓一樣，即便自己沒有認出他，他也不會生氣，不會抱怨，隻是默默地遵循她的指示，守候在她指定的地方。

一如末日地圖裡的那樣，他等在破敗的棚戶區，因為她的一句話，等待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他甚至習慣了等待。

這一切心疼內疚心酸憐憫全都在唐念走出大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仰頭看著眼前的景象，嘴巴緩緩張成了一個‘O’型。

整個世界像是被怪物入侵了一樣東倒西歪，肉眼所見之處的所有物體像被巨獸撞擊過一樣，東倒西歪，鋼筋混凝土的殘骸散落一地，街道被撕裂，瀝青路面翻卷起來，仿佛有什麼巨大的力量從中碾過。

汽車被拋擲得到處都是，一些車輛甚至掛在了半倒塌的建築上，扭曲得不成形狀。

巨大的裂縫拖拽出深深的溝壑，破碎的玻璃和散落的磚石上殘留著一層薄薄的、晶瑩剔透的淡藍色，在夕陽的餘暉下閃爍著寒光。

唐念捂住嘴，感覺有點無助。

怪不得031說他們快把這個世界毀掉了，現在聽起來也不是全無道理。

破碎的場景正在進行自我修復，它們的表面像流動的液態金屬一樣起伏變化，仿佛在呼吸。

走出別墅區，街道路面融化重組，地磚開始重新排列。

很快。又變得平滑。

幾分鍾後，世界在某種高等科技的操縱下恢復原狀，一切恢復井然有序，沒有突兀或混亂。

視線中出現了熟悉的車輛，李秘書一直沒有下車，在副駕駛上等唐念。

和唐念離開時幾乎沒有變化。

她打開車門坐上去，對李秘書說，“我們現在去酒店。”

可沒有任何人響應。

唐念往前探出身體，看向副駕駛的人，才發現李秘書雙眼呆滯，眼中沒有一絲神採。

和南宮柔不久前‘待機’時表現出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李秘書？”

唐念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等了十幾秒，李秘書緩慢抬起頭，眨了眨眼睛，“唐總，您出來了？”

“你醒了？”

李秘書表情疑惑，“您什麼時候上的車？我剛剛睡著了嗎？”

唐念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身體裡要換芯子了，還好還是你。”

“唐總，您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唐念搖頭，指導航。

“開車吧，就現在。”

司機不明所以，按照唐念的吩咐踩油門加速。

李秘書顯然和唐念的心情不同，“我們現在要去跟研發團隊的教授們和技術代表開會，協商項目賣點。”

她到現在還以工作為先，看了眼時間，神情嚴肅，“現在已經有些遲到了，但還來得及，我會跟技術團隊解釋您有緊急情況。”

唐念看著李秘書的背影，感嘆她的牛馬程度，同時確認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人。

她覺得很親切。

“李秘書，感謝你還在，我真的很喜歡你。”

斷斷續續的記憶中，唐念依稀能夠想起，李秘書是曾經某個世界中出現過的‘NPC’。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或許李秘書仍在自己的世界裡，安然無恙。

車繼續行駛。

唐念降下車窗往後看。

別墅區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山坡上。

031沒有從那個房間追出來。

她吹著風，看著窗外的景色，漸漸放下心來。

和李秘書有一搭沒一搭闲聊。

時間過去很久，久到唐念有些昏昏欲睡。

又一次看向窗外時，唐念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路標。

綠野西街與金東路繁榮大道交匯處。

頭皮倏地發麻，她坐直了身體。

“李秘書，我們現在走的方向不太對吧？”

“對啊，唐總，就是這個方向。”李秘書側開身讓唐念看車載導航屏幕，“導航顯示就是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