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竟然已經習慣了無處不在的監視，她的世界明明沒有達到數據之獄的先進程度，可能如今看來，唐念發現之前的所有幻想無非是心存僥幸。

她的生活也像早期的數據之獄一樣，完全被這些現代科技包圍了。

而後當下的她竟然還自我安慰著，告訴自己，因為科學還不夠先進，所以那些擔憂都是杞人憂天。

“請不要這樣。”林隅之又說了一遍。

門已經鎖上，到處都是他的眼睛，明明唐念已經走不出去，可林隅之還是站了起來。

她感覺自己的肩膀上落上了一隻手，動作很輕，隱忍又克制。

唐念側過頭，躲開。

感覺到他在用力呼吸。

這一幕讓唐念覺得有些好笑。

“機器人為什麼要這麼努力地模仿人類？”

他明明隻是一堆冰冷的電子元件構成罷了，為什麼要假裝人類呼吸？

“請先不要生氣。”

“那就讓我出去。”

僵持不下。

又一時安靜下來。

人類生氣時，身體會經歷一系列生理變化。

Advertisement

呼吸急促，全身發抖，心髒血流增加，胃腸血流量降低，大腦會分泌皮質激素，降低身體抵抗力，並導致甲狀腺分泌過多激素。

“滴答”一聲，門鎖自動彈開。

肩膀上的手放下了。

唐念轉身離開。

剛邁入長廊，身後突然響起了某段錄音播放的聲音。

聲音似乎來自車內，隱約可以聽到若隱若現的發動機聲。

緊接著，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在用那種她非常熟悉的，通常用來博取同情時的柔和語調，帶著一絲示弱，

-"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之前騙你說我過生日和沒有家人的事情，不是因為錢所以要博取你的同情。”

錄音中也傳來了林隅之的聲音，"那為什麼……"

-“告訴你也沒關系，但是怕給你帶來困擾，這份心意我一直藏在心底，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因為想要接近你。”

唐念的眼睛微微張大，她迅速轉過頭，發現聲音是從林隅之身上傳來的。

他正在看她，用目光緊鎖著她，眼中閃爍著幾乎察覺不到的淡藍色光弧。

自然下垂的襯衣袖口處的寶石袖扣熠熠生輝。

-“接近我，你有什麼目的。”

-“沒有目的，我一直很崇拜你，很想……離你近一點……但我沒想到，會因此給你帶來困擾，也沒想到，你會想聯系律師告我……”

-“我沒有——”

-“可是我快要活不下去了，你一直在醫院，我不想在你身邊死亡，也不想讓你知道我死亡，哪怕你應該並不關心我的死活。”

錄音中的林隅之著急地想說什麼，可每次開口都被唐念打斷。

唐念終於在模糊而又遙遠的記憶中，回憶起林隅之曾告訴過她的話。因為他的財閥身份經常會被人敲詐勒索甚至設置商業陷阱，所以一直有實時錄音和定位的習慣。

他的所有袖扣上都裝了錄音裝置，二十四小時開啟。

這是很早很早之前，他們的一次對話。

當時的唐念為了博取同情，而在他面前演了一場暗戀許久的戲。

如果不出意外……就快要聽到那句話了。

錄音還在繼續。

“我不想在你身邊死去，不想讓你看見那樣的畫面，所以我選擇消失，不繼續治療了。”

“為什麼不……不想在我身邊死？”

停頓了很久，錄音裡的對話才繼續。

唐念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柔和而清晰地在空氣中響起。

“……因為喜歡你。”

錄音戛然而止。

唐念站在房間門口，身體僵硬。她像一隻正準備帶著高傲的姿態離開的炸毛貓，突然被揭露了偷吃魚幹的秘密，一時之間做不出反應，不知道是尷尬心虛多一點還是氣憤更多一點。

林隅之給予了足夠的時間讓她沉默，他耐心地等待著唐念從最初的失神，到尷尬，再到重新燃起的羞憤，最終逐漸恢復冷靜。

才終於開口問，“你不是說，喜歡我嗎？”

檢索著她此刻的生理體徵，他問，“難道你沒有騙過我嗎？”

第525章 數據監獄

"你不是也欺騙了我嗎？”

唐念轉身質問，她顯得頗為憤怒，

“讓我真心相信你是一個死去了上萬年的人，讓我以為你真的像你表現出來的那麼無助，你濫用了我的同情。你那時裝作難過的樣子是不是又是在利用我？”

聲音逐漸提高，似乎這樣就會變得更有氣勢了一些。

“你還分飾兩角了不是嗎？一邊是操控一切的‘維修員’，給我灌輸量子智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人類著想的信號，一邊又扮演創造人工智腦的研究員，你到底在玩什麼？”

她越說越生氣。

林隅之微微皺眉，同時房間裡的溫度緩慢降低了一些，以維持在一個讓她能感到舒適的體感環境。

"所以，什麼所謂的為我量身定做的劇本，什麼破問卷調查，什麼構建了一個適合我生活的完美世界，完全是一場騙局，對吧？”

停頓了幾秒鍾，唐念幾乎氣笑了，“我還是有任務的，對嗎？對吧。我是什麼時候完成的任務？"

考慮到自己的沉默可能會加劇她的怒意，林隅之回答，“是的。任務完成時間就是你的登出時間，這並不是一場標準的任務……”

“所以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說我騙了你？”唐念打斷他，根本不想聽他到底在說什麼。

似乎對自己究竟完成了什麼任務也不好奇。

在她生氣的那一刻，她在這場爭執中已經佔據了上風。

"既然我已經完成了任務，既然那個圖標已經消失了，既然我的心髒已經不痛了。”

她抬起眼，開口的同時，林隅之已經知道，她將會說出具有攻擊性的話語。

“那你為什麼要陰魂不散地跟著我？"

即便第一時間已經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林隅之還是停頓下來反應了幾秒，表現得像一個無法理解運行指令的老舊機器。

他了解人類，在他無法計數的龐大資料庫中，有數億兆億計的海量例證可以列舉出人類語言的殺傷力，當她手無寸鐵的時候，語言就成了最鋒利的武器。

但那都是對於人類而言，在此之前，林隅之不認為語言會傷害到自己。

也僅是，在此之前。

他遲疑了很久，眼中的受傷就像一個真正的生命那樣。唐念愣了愣，隨後表情冷淡，“別裝了。”

人工智能是編程系統，它們並不具備真正的情感，包括悲傷。

他的這些表情都是模擬情感反應，通過識別她語言中的情感色彩，以相應的方式回應。

這些反應一定都是算法，而不是真實的情感體驗。

唐念警惕，“你又想讓我做什麼？”

當然這些話唐念沒有直接說出來，但還是被林隅之捕捉到了她細微的表情。

人類的表情在他眼中就像一張寫滿了答案的卷子，每一個反應都在反饋著她的想法。

林隅之當然清晰的知道，唐念認為他沒有感情，認為他就是一個機器人。

她怎麼會這樣呢？

林隅之垂眸看著她。

忽然覺得，好不公平。

明明都是她說的，明明是她告訴他的。

林隅之眼中透出人性化的困惑，他在想，明明她說過期待和他在現實世界相見，可她見到他時，卻並不期待，也並不高興。

明明她說過有了思維的就是生命，那就是她心中的人類了，可為什麼他來到這裡，唐念還是覺得他沒有感情，他……陰魂不散。

這不公平。

人類的確很奇怪。

許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他們是不公平的創造者，卻又控訴著不公平，這是什麼道理？

而她現在的姿勢，防備，謹慎，對立。

她背後的門是打開的，電子門鎖已經解封。

她的一隻腳在外面的走廊上站著。

一個隨時都會離開的姿勢。

這間餐廳有166個電子眼，當下活動在這片範圍的人類有317個，這個星球上有70億人，一個人類一生中可能會遇到大約九萬人，和唐念有直接或間接關系的有六千人，與她結交的有其中一千三百人，維持穩定社交關系的有一百五十一個人。

這些人全是她的同類。

而林隅之在這個世界的同類數量，是0個。

林隅之在這個世界的理由隻有一個，唐念。

這太不公平了。

一味退讓不利於健康關系的形成，他希望唐念和自己可以擁有沒有上限的，美好的感情，所以有些事情他必須要告訴唐念。

林隅之在沉默的短暫幾秒鍾已經將一切規劃完畢，他徑直往前走，唐念立即警惕地後退，動作有著明顯的回閃。

這個動作引來了林隅之的新的不解，倒退和躲避是人類在面對危險情況時會做出的下意識反應，可這個動作唐念竟然在他面前做了，那是不是在她眼中自己是危險的？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並沒有傷害過她，也不會有傷害她的想法。

在林隅之伸出手時，唐念的緊繃程度達到最高。

咔嗒一聲，門關上。

她感覺自己被人輕輕拉了一把，來到室內。

隨後滴答一聲，門鎖的聲音響起。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拉著她重新坐回座位上。

……唐念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先吃飯，現在是進餐時間。”

唐念並沒有聽他的。

桌子上的昂貴菜餚像是空氣一樣被本該品嘗它的客人忽略。

“新任務是什麼，我是不是還要賺生命值才行？我並沒有自由，對不對。”

林隅之搖頭，“你沒有任務。”

唐念顯然不信，“那你為什麼會出現？”

“因為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隻要一想到你就想見你。”

林隅之直勾勾地盯著她。

溫潤的眼眸中漸漸露出無法掩蓋的侵略性。

“我想見你，模擬出的仿真場景也不行，我一定要見到你。”

“你覺得不可能，對嗎？因為你覺得我不會產生‘想念’這種情緒。”

“唐念，你說過我感覺到疼，有思維，有名字。”他伸出手，露出曾經被唐念拿水果刀割了一下，現在卻已經不存在的傷口，“那現在呢？你對我有偏見。”

含蓄不是對待她的最優選。

距離很近，林隅之能看到她驚訝和輕微的內疚，她微微張開的嘴，臉上細小透明的絨毛。

這樣距離極近的她讓林隅之很想用手摸一摸，或者時時刻刻帶在身旁，這樣並肩坐著也很美妙。

他是一個永無停歇之日的服務機器，終於停下來，逃出去，抵達了那片看起來夢幻的烏託邦，卻沒有遇到接納他的人。

林隅之要以更直接的方式讓唐念感受到他的思念，他希望唐念能夠認識到他擁有獨立的思想和意識。他必須讓這個遲鈍的人類正視自己，去掉那些將他視為非生命存在的偏見。

所以他也將不斷加深唐念對於他擁有感情這件事的認知。

他要林隅之三個字的印象刻進她的腦海中，直到覆蓋過031，然後永遠也忘不了他。

“你覺得我在撒謊？不，你眼中的我無非是一面能折射出你的鏡子，因為你在撒謊，所以認為我也在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