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書名:纓婷 字數:3982 更新時間:2025-04-25 13:36:18

收到陸慕白放妻書那晚,我駕著馬車回南亭驛。

布袋裡,銀針、镊子、姜蒜、錘子、小刀,這便是我謀生的全部。

臨走時,曾受我恩惠的老僕淚眼相送:

「小少爺放學回來若是找不到娘親,會哭的。」

我回頭望了一眼偌大的陸府,鴉雀無聲。

「不會的。」

我生的兒子,和他父親很像。

都嫌棄我女仵作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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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欲婚嫁,打算孤獨終老。

奈何那晚貪杯,從路邊撿了一個中毒的男人。

不愛我,卻不得不娶我。

我回過頭,大步朝前邁,嘴角漾出笑意:

「他應該不會來尋我,麻煩阿伯告訴陸慕白,許纓婷此生與他再無瓜葛。」

1

駕著馬車,恣意行走在大街。

身後陸府離我越來越遠,從此我不再是捕賊官陸大人的妻。

妯娌的白眼、婆母的惡言、夫君的冷淡、親兒的生疏,從此再也與我無關。

路過幽林,我隨手扯下一塊燒餅放在嘴裡。

突然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從林子裡衝了出來。

「救我……」

人命關天,我牽緊了韁繩下馬。

幽林深處,火影灼灼。

「堅持一下,我帶你離開這裡。」

四年內宅,沒有消磨我對生命的敏銳。

我將她扶進了馬車,扯下她身上的首飾和鞋子,從她來時的地方,偽造出她穿進了密林的線索。

再次回到馬車上,拿起燒餅含在嘴裡。

密林裡衝出來了一群家僕,為首的手持長刀,見到我停了下來:

「有沒有見過一個孕婦?」

「見過,」我若無其事地指了指左邊,「她往裡面去了,好像快生了。」

他們看了我一眼。

又多看了我的馬車一眼。

我裝出害怕的樣子:「她犯了什麼事?可需要我報官?」

為首的家僕呵斥我一聲:

「沒你的事,再不走,小心我的刀沒長眼睛。」

我點頭哈腰駕著馬車往前衝。

回到南亭驛的時候,那個婦人已經S了。

我剖開了她的肚子,從此南亭驛又多了一個遺腹子。

2

我將婦人的屍體埋在了後山。

她脖子上掛著一塊玉佩,上面刻著「溫」字。

兜裡留了一封書信。

【夫君納了平妻,平妻不容,欲趕盡S絕。】

也是苦命人。

埋了她之後,我回到南亭驛,屋子安靜得出奇。

我大叫:「不好。這孩子沒哭。」

推開門,嚇得一身冷汗,見到他睡得香甜,我才放下心。

這樣,我有了一個孩子。

鄰裡見我回來了,又接生了一個遺腹子。

經過我的南亭驛都要繞三尺開外。

我倒是不在意。

我朝仵作本就不多,女仵作更是令人生畏。

陸府四年,我攢了不少銀子。

翻新了庭院,又種了向陽而生的葵花,給孩子縫制了新衣。

白日裡我到衙門驗屍,夜晚便守在他身邊,給他讀書。

寒來暑往,一晃八個年頭過去了。

一日我從衙門回來,許溫舟滿頭大汗地從廚房跑出來。

「東坡肘子、西湖醋魚來了。」

我放下工具箱,低頭朝菜桌一看。

紅燒蘿卜,和東街豆腐西施剩下的豆腐。

許溫舟牽著我的手,朝我大大咧咧地笑:

「娘親,吃飯。」

我摸了摸他的頭,夾起一塊豆腐,盛贊:

「不愧是大廚,小小年紀,未來可期。」

他大方得體地坐在我身邊,咧著嘴朝我笑:

「娘親若是愛吃,溫舟給娘親做一輩子。」

3

許溫舟不喜歡讀書。

他從周歲開始,就喜歡人間煙火的味道。

每日在學堂學完當日功課,便喜歡跑到酒樓去跟大廚學做菜。

大廚見他眉清目秀,打趣道:

「小郎君生得如此好看,將來若是中了狀元,媒人定能踏破你娘親的門檻。

「何苦來這煙火地,弄得滿身灰啊。」

他緊緊盯著大廚鍋裡的菜:

「火候不夠,再加點油。」

他跑到灶口,親自添柴,又仰著一張小臉嚴肅地說:「我不中狀元,我要學燒菜。

「我娘親是仵作。

「她經常進了衙門,黃昏時才回來,肚子餓得咕咕叫。」

大廚一聽見他提仵作二字。

便覺得十分晦氣,常常將他趕出來。

他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揚長而去。

近日回家,廚房裡總是飄出肉香。

我放下工具走進廚房,許溫舟端著魚羹朝我走來:「娘親,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家住在東巷深處,家中富裕,我替他煮食,他饋我以魚肉。」

豆燈混濁。

溫舟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喝著魚羹,我心裡卻十分不安。

今日南亭多了好幾起孩童失蹤案。

我抬起頭,看了看正低頭安靜誊抄菜譜的溫舟,輕聲說道:「以後散學,早點歸家。

「粗茶淡飯娘親吃得慣。

「東巷頗遠,你來回不安全。」

溫舟點了點頭。

可是第二日傍晚歸家,再無小身影在廚房忙活。

小小的庭院,空空蕩蕩的,我喚溫舟的名,無人應我。

4

一陣眩暈襲來。

我身形不穩地扶著桌角,心裡仿佛壓上了一塊巨石。

我啞聲喚:「溫舟,你在哪,別嚇娘……」

話音剛落,門忽然被撞開。

「纓娘,河邊發現了一具童屍。

「快隨我前去衙門。」

童屍!溫舟!不!不會是溫舟!

我腿腳發酸隨衙差前往府衙。

到了大廳,一簾白布蓋在一具屍體上,豆大的淚滾落在臉頰,我怔在原地,失魂落魄。

「纓娘,愣著幹什麼!

「陸刺史片刻就到。」

身為仵作,即便是親人也要驗。

我顫抖著手掀開白布,緊張、恐懼、慌亂快要裹緊我的神經。

直到一張不熟悉的臉出現在我眼底。

緊繃的神經瞬間松懈。

我扶著牆,大口大口地喘氣。

「記。

「瞳孔放大,水、泥沙進入口鼻,肺內積水,腳踝處有瘀青,乃失足溺水而亡。

「S亡時間應該是清晨。」

看著衙差小心翼翼地處理屍體。

我腦海裡隻有溫舟忙前忙後的身影。

鼻尖酸澀。

胸中鬱悶。

我趔趄地往門口走,未出門檻,便筋疲力盡倒在了一個懷裡。

熟悉的梅香,腰間掛著一個發舊的荷包,繡著蹩腳的蠟梅。

那繡工,與我當年初嫁人時,繡得一模一樣。

「纓娘,放肆!

「陸刺史在此,還不快快下跪參拜。」

我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正欲行跪禮,一雙寬大的手掌將我扶起。

他手掌心裡滲著汗,緊緊抓著我的手,大有此生再不松開之勢。

5

夜晚的涼風吹在他的臉上。

房間裡,我與他並肩而坐。

他身穿鴉青色緋袍,腰間別著祥雲魚袋,從前一瀑落拓青絲,以官帽一絲不苟挽著。

清瘦了。

也滄桑了。

側臉如玉,刀削斧鑿,尤其是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斂在纖長睫羽下,眸色沉沉。

微微抬眼,緩緩轉過頭,朝我看來。

一如既往地清冷自持。

「纓婷,好久不見,你,好看了。」

他不過是比我大六歲。

說出來的話卻還是一股子老人味。

我不由分說地站起身,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他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到半點情緒。

不能生氣,不能發怒。

在他面前,我永遠壓抑,我顫唇看著他。

「刺史大人,我的孩子今晚沒回家。

「我沒空在這裡跟你敘舊。

「讓開。」

他冷冷地掀起眼皮,從腰間取出一個繡著葵花的香囊:

「是他的嗎?」

6

我師從南亭最厲害的仵作。

又立誓終生終身不嫁。

蓋因我驗屍從無差錯,於是便有些傲氣在身。

那年我十四歲,替橘縣衙門探破了一樁藏屍案,興致高昂,便多喝了幾斤白釀。

踉踉跄跄回到驛館時,一個貌美男子昏迷在門口。

面色潮紅,背部身中數刀。

傷口不大,像是用匕首一刀刀劃開。

見他眉目疏淡,雪衣黑發。

身上有梅花飄落的味道,淡淡的,很好聞。

我蹲下身,捧起一口雪塞在嘴裡。

酒醒了大半。

吃力地將他拖進了屋,替他包扎完傷口,他口齒不清地喊著:

「素素,別鬧了。

「世界上根本沒有還顏術。」

還顏術?這可是一種禁術。

傳說要用新生兒的皮熬制成薄薄的一層膜。

須每天敷在臉上,才能保持容顏永駐。

我坐在他身邊,瞧他年歲稍長,相貌俊美,眉宇間沉穩持重。

我自幼無父無母。

師父年邁,在我七歲時駕鶴西去。

孤燈伴獨影,我獨自生活了很多年。

也不知為什麼見他第一眼,便覺得十分心安。

我替他掖好被角,正欲離去,忽然一雙手狠狠地拽著我。

雪落無聲。

那晚雲裡夢裡,我壓著聲,忐忑如雪中麋鹿。

清晨醒來,蠟梅紅遍了整個山崗。

他躺在我身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陸慕白,橘縣縣令之子。

「求娶姑娘。」

出嫁那天,他立在高頭大馬上,俊美如謫仙。

牽著我的手走進了洞房,在合歡仙人面前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7

婚後,他便不讓我驗屍了。

他總是拿我當孩子,處處對我提要求。

要我端莊。

要我秀慧。

要我成為他的體面。

可我怎比大家閨秀。

我不過是山野間野蠻生長的一朵野花,再嬌貴也不比上他的表妹,橘縣刺史之女沈素素。

聽聞陸家早年家中失火,是沈素素衝進火裡救了正在熟睡的陸慕白。

沈素素毀了臉,常年面戴紗巾。

即便是戴著紗巾,她身姿窈窕,一顰一笑也都是閨閣女子的風範。

兩人自幼青梅竹馬,又容貌相當。

若無毀臉一事,陸慕白又怎會拖到二十還遲遲不娶妻。

隻是誰也未曾料到。

中途橫插進來一個我。

成婚之後,沈素素常常邀陸慕白深夜醉酒。

又在婆母生辰之日,大辦宴席。

逢年過節,她總是能投其所好送禮。

如此種種,倒顯得我像個外人。

妯娌陰陽我:「一個靠爬床的野丫頭,也不知道修了幾輩子的福,才能嫁進陸家。」

婆母冬日裡罰我抄寫佛經。

「素素救了慕白的命,她現在毀了臉,你替慕白贖罪。」

沈素素救了陸慕白的命。

難道我就沒有救他於水火?

不到兩個月,我懷了身孕。

陸慕白公務繁忙,府裡差人報喜時,他隨手捻起的卷宗,落地有聲。

聽說那晚沈素素醉得不省人事。

陸慕白守在她的床前,從天黑到天明。

幾個月後,我生了一個兒子。

陸府依舊無人對我有好臉色。

我全身心都撲在兒子身上,隻求他在冰冷的陸府給我寬慰。

可我錯了。

我忘記了這也是陸慕白的兒子。

三歲時,他就會察言觀色。

知道我是一個沒用的娘,便時常往他祖母的屋中跑。

又在沈素素來府時,承歡膝下。

那日沈素素來了陸府,她的僕人突然身亡。

她將矛頭直指與我熟絡的阿伯的兒子。

我不顧眾人攔阻,當場驗屍,證實是中風而亡,她無話可說。

夜裡她住在了偏院。

陸慕白守在她的院子裡,全然忘記了我才是他的妻。

他背影修長,如松如柏。

面色溫柔似水,安靜又祥和地守在她屋外,仿佛隻有她在,他才能心安。

那我又算什麼?

第二日我提了和離。

婆母告訴我,本朝仵作無和離之說,隻能放妻。

我等了十天,陸慕白終於給我了放妻書。

從此,他是他,我是我,四年共枕,朝夕分崩。

8

看著燭光裡的香囊。

我松了一口氣。

「你的養子在我家,」陸慕白遲疑了一下,「你別著急。」

八年不見,他看我的眼神溫柔了許多。

「你怎知溫舟是我養子,」我接過香囊,「溫舟在何處?」

空氣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他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復又沉著眉,想要來拉我,我忙不迭地後退一步。

我看著他深邃的目光,些許煩躁。

「近來兒童失蹤案頗多,告訴我,溫舟到底在哪!」

見我句句不離溫舟。

清冷克制的他眉宇間染上了慍色。

「我是你的夫君,陸子玹是你的親兒,這八年你對自己的孩兒不聞不問,每一句都離不開你的養子,你當真是絕情!」

我走到他面前,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

甚覺好笑。

蹲下身與他目光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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