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歲嫁給章天，一年後生下女兒章子諾。

 

一個月前，上京趕考的章天託人帶來一封信。

 

信中告知自己為當今聖上欽點探花郎，不日將迎娶公主。

 

我帶著章子諾上京討說法。

 

沒想到她因為公主府的冰酥酪不要娘親。

 

我倦了。

 

「分手費千金，女兒給你，我們兩清。」我遞上和離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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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諾，跟娘親回去。」我站在公主府的金碧輝煌的前廳，前面坐著的當朝的公主殿下、我的丈夫章天以及女兒章子諾。

 

「你不是我的娘親了，公主殿下才是我的娘親。」章子諾用銀勺子挖了一口冰酥酪，一邊往嘴裡送一邊說，眼都沒抬一下。

 

「你說什麼？」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穿著華服的小小孩。

 

「我要公主殿下做我的娘親。」章子諾繼續往嘴裡送著冰酥酪，「爹爹說如果我認公主殿下做娘親，我會有吃不完的冰酥酪。」

 

我叫年年。

 

我和章天是別人眼中的青梅竹馬。

 

章天因家中落難自小養在我家。

 

父親早逝，母親沒有再嫁，她靠著自己的醫理知識養活了我和章天。

 

這些年母親對他視如己出，供書教學。

 

五年前我們完婚，之後有了章子諾。

 

已及殿試的章天繼續在書院寒窗苦讀，而我看著醫館，操持著一家。

 

一個月前，因上京趕考走了半年有餘的章天託人帶來一封信及信物。

 

信中告知自己為聖上欽點探花，不日將迎娶公主，自知對我有愧雲雲。

 

我帶著章子諾上京尋夫，我不相信他就這樣舍棄我們這麼多年的情誼。

 

好不容易聯系上的章天說給他點時間，而後帶女兒出門玩卻再也沒回來。

 

章天託人給我帶了一封休書。

 

我茶飯不思，日日在公主府前守著，終於見著了章天。

 

我看著章天從華麗的八駕馬車上下來，轉身伸出手攙扶下車的公主。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帶著笑意，帶著深情，帶著，光……

 

章天說：「我們情深緣淺，下輩子再做夫妻。」

 

他說他是被逼迫的，卻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我。

 

我衝撞車駕，要求他給我見章子諾。

 

「你就是年年。」公主招手讓攔著我的侍衛下去，漫不經心地說，「我正好要找你。」

 

2

 

「年年，你怎麼選？」章天冰涼涼的聲音飄過來，把我的思緒拉回來。

 

他的眼中一如既往沒有什麼情緒：「跟著你一世清貧，跟著我榮華富貴。」

 

章天確實長得很好看，劍眉長入發梢，一雙狐狸眼比女人還媚。

 

隻可惜，是個見色忘義的無恥之徒。

 

我不理會他，跟章子諾說：「章子諾，娘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回去？」

 

「你好煩，我說了我不回。」小小的人不耐煩地從抱著她的下人懷裡掙脫出來，鑽進了公主的懷裡，抬頭對著她甜甜地喊了一聲娘親。

 

我的心在淌血。

 

這是我親生女兒！

 

我耗費了半條命才生下了她，她生病的時候，我整夜整夜地守著。

 

我教她讀書識字，我教她為人處世。

 

是哪個環節錯了？

 

她喊著認識半月不到的人娘親？

 

「年年，你聽到了。」公主掐了掐章子諾的日漸圓潤的臉，「是子諾自己選的。」

 

勝券在握，公主笑得燦爛。

 

「章子諾？」我的聲音轉冷，我本以為半月未見的她見到我會欣喜若狂。

 

她放下手中同樣穿著華服的娃娃，認真地對我說：「爹爹在哪裡，子諾在哪裡。」

 

「好。」我倦了，不想S纏爛打了。

 

「休妻沒門，隻能和離。」我拿出那封休書，撕個稀碎，甩在章天臉上，「分手費千金，女兒給你，我們兩清。」

 

章天睥睨我，眼中閃過一絲譏諷和不屑，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獅子大開口。

 

「不順父母出，盜者出，妒者出，無子出，口多言者出，有惡疾者出。」我熟練地背出當朝律法，「先貧賤後富貴者不能出，與更三年喪者不能出，有所娶無所歸者不能出。」

 

「七出三不出。請問我犯了哪一條？你有什麼資格休我？」我瞪著他，「無端休棄糟糠之妻，若給他人知道，你不會被除名嗎？」

 

「你——」公主顯然沒想到一個鄉野婦女如此伶牙俐齒，有點氣急敗壞，「那便別想走出這扇門。」

 

「我已修書交與可信之人。」我嗤笑，「我若今日沒法從這個門裡走出去，明日便會有人幫我擊鼓鳴冤。」

 

3

 

我帶著黃金千兩及和離書出了公主府。

 

我孑然一身，無所依靠，但本姑娘演技能打十分，給自己賺足了下半輩子的赡養費。

 

出門前，我對坐在公主懷裡吃著桂花酥的章子諾說：「以後沒有人讓你起來背醫理了，但記得不要吃花生。」

 

章子諾對花生過敏，小時候有一次誤食險些丟了性命，從此家中再也沒出現過花生。

 

我沒有留在京城，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也沒有回嶺南，那裡已經沒有家了。

 

我買了一輛馬車，把剩下的銀錢存入銀號。

 

一人一車，晃晃悠悠到了江南。

 

幼時，曾父親說江南好。

 

我還未曾去過江南。

 

兒時我把章天當作哥哥。

 

母親尚在世時，時不時跟我說章天會是個好郎君。

 

她說章天天資極高，若將來能一舉高中便是飛黃騰達，即便不行，開個私塾，我將來也會衣食無憂。

 

章天聽到這些的時候，總是淡淡地笑笑，並不表態。

 

現在想來他定覺得我配不上他。

 

後來，母親日漸病重，她的心願是我嫁給章天。

 

我知道，她想要我有個可以照顧我的人。

 

章天起初也是不同意的，卻在母親彌留之際，不知怎麼地，他對哭成淚人的我說：「年兒，嫁給我吧。我會照顧你的。」

 

那段時間，我可以倚靠的人確實隻有他。

 

我莫名其妙便同意了。

 

成婚後一年，我生下了章子諾。

 

我料理著家裡的一切。

 

我讓章天安心念書，未曾讓他擔憂生活半分。

 

日子雖算不上富貴卻也並不清貧。

 

我們的婚姻，算不上舉案齊眉，卻也相敬如賓。

 

再後來，他進京趕考。

 

聽聞公主愛才，他花了銀錢經人引薦，遞帖拜於公主門下。

 

公主不僅看中了章天的才，還看中了他的貌。即便知道章天已有妻兒，仍然讓陛下賜婚。

 

後來……

 

我自嘲地笑了笑，後來，我成為孤家寡人。

 

4

 

我漫無目的地來到蘇州。

 

一夜暴富，沒了家累，我覺得時間都慢了下來。

 

過去的五年，時間並不屬於我。

 

我不是在醫館裡守著，就是上山採藥，再就是照顧章天和章子諾。

 

江南好啊。

 

黛瓦白牆，春雨細柔，柳絮紛飛。

 

一切讓人流連。

 

我決定留在這裡。

 

我找好了住處，又在熱鬧的胡桃街市看了一處空闲的鋪子。

 

開堂坐診，專攻女子內科。

 

即便是一夜暴富，我卻也不能無所事事。

 

古來女子看病多有不便，實屬不易。

 

若自己所學能夠助人，也是為自己積德了，希望下輩子不會遇上此等渣男逆女。

 

我先是開了大半年的義診，隻收藥錢，不收診金。

 

慢慢地名聲便傳開了去。

 

大家說，胡桃街市的年娘子是個良醫。

 

我有時會做夢，夢到從前的日子。

 

我教章子諾識字，教她看醫書，教她辨認藥材。

 

我教她母親從前教我的，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知道，苦讀才能學有所成。

 

我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是用來束縛女子的枷鎖。

 

所以我對章子諾一直很嚴格。

 

可章子諾並不喜歡這樣的娘親。

 

章子諾心氣可高，她時常不耐煩地把書本丟在地上：「我為什麼要學這些？等爹爹一舉高中，我就是千金大小姐！」

 

「章子諾！你爹爹現在還沒高中之前，你給我把書本撿起來！」

 

章天忙於科考，常年在書院。

 

逢年過節回家的時候，章天總是給閨女帶好吃的、好玩的。

 

章子諾年紀漸長，跟我越來越疏離，跟章天越來越親近了。

 

是什麼時候呢？

 

也許是章天摸摸她的頭，給她買最喜歡的布娃娃的時候。

 

也許是章天接連考過，親朋好友都來慶賀的時候。

 

章天是章子諾的山，神秘又高大。

 

而娘親呢？

 

娘親隻會逼她背書；隻會讓她早起上山採藥；隻會讓她少吃點糖……

 

5

 

日子一天天過著，平淡而充實。

 

這日正午，我煮了新鮮的魚湯，熱了昨晚剩下的醬肘子。

 

端上桌，準備開飯，看到一小小孩童站在門外，摸著肚子，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桌上的吃食咽口水。

 

我招呼她進來。

 

小姑娘大約跟章子諾一個年紀，皓齒紅唇，綢緞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塵。

 

「小姑娘，你餓了嗎？」

 

她點點頭，看著肘子咽口水。

 

我給她打了一碗魚湯，把肘子推到她前面，笑眯眯地對她說：「吃吧。」

 

得到我的同意，她大快朵頤。

 

「真好吃！」她沾著肉汁的嘴角咧開滿足地笑。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我撐著臉看著她問。

 

小小的人啃得滿臉是油，一邊咽著肉一邊說：「我叫餘詩雨。」

 

「詩雨，你怎麼一個人呢？你爹娘呢？」

 

「我——」她放下肘子，傷感地說：「爹爹說娘親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就想出來找娘親。」

 

「那你家在哪裡呢？」我幫她拭去嘴角的油脂。

 

她癟癟嘴，似要哭，小聲地說：「我，我沒有自己出過門。我、我不知道。」

 

應該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趁大人不注意溜了出來，家裡人正在著急。

 

「不著急，你先吃。」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撫她，「姨幫你找。」

 

我腦中過了一遍，蘇州姓餘的大戶隻有醫官餘家。

 

她忽而號啕大哭：「肘子真好吃，娘親做的肘子也是這個味道。娘親你在哪裡啊！」

 

我愣了愣，把她攬進懷裡，安撫道：「詩雨別哭，姨姨先帶你回家。你若是喜歡，我等下打包剩下的給你帶走。」

 

我跟她一起吃完飯，掛上外出就診的牌子，帶著詩雨驅車去餘家。

 

在餘家的大門停下，將詩雨抱出馬車。

 

門房大喊：「小小姐回來了！」

 

一個男子箭步向前，一把抱起詩雨：「詩雨，你去哪裡了？」

 

詩雨嚶嚶地哭著說：「爹爹，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

 

半晌，男子放開詩雨，對我鄭重一拜，說：「我是餘家大公子餘洋，詩雨乃我獨生的女兒。多謝恩人。」

 

「千萬別行這麼大的禮，」我後退了一步。

 

「在下冒昧。敢問恩人閨名？家住何方？我改日備厚禮來謝。」男子露出溫暖的微笑。

 

「我是胡桃街市街口醫館的女醫，你叫我年娘子吧。」我笑笑，「厚禮就不必了，不過舉手之勞。」

 

6

 

因幫餘家找回了小小姐餘詩雨，我結識了醫官餘家。

 

餘詩雨是餘家大公子餘洋的獨女。

 

餘洋夫人錢娘子錢蘭因病去世已有三年，餘洋感念亡妻，沒有續弦。

 

餘老太太知道我專攻女子內科，時常請我去交流心得。

 

「年娘子這個方子我可真要好好琢磨琢磨。」餘老太太拿著手中治療婦女產後盜汗之症的方子，仔仔細細地看著，「嗯，這幹姜多加一錢，確實是效果更好。」

 

餘詩雨喜歡吃我做的醬肘子，總說跟她娘親做的是一個味道。

 

聽府裡下人說，錢娘子，也是嶺南人。

 

我把肘子的做法寫在紙上交給餘府的廚娘。

 

但是餘詩雨說味道不對，便時不時讓嬤嬤帶她來醫館裡找我。

 

「年阿娘的味道最好。」她心滿意足地啃著大肘子。

 

她執意叫我年阿娘，旁人一再勸說也不理會。

 

「還有最後一塊！」她眼饞地看著盤子裡的肘子舔了一下嘴角，「可是，要留給爹爹吃。」

 

「吃吧。」我笑眯眯地摸摸她的頭，「鍋裡還有呢。」

 

小丫頭可有孝心，每次溜出來一定給親爹打包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