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次看見他們手挽著手,是在我學生的婚禮上。
我是新娘的導師,她熱情的邀請我為她的婚禮做證婚人。
隨著我的一句「有請新郎的父母上臺致辭」。
走上臺的是一對銀發蒼蒼的老人。
他們互相攙扶著,步履緩慢的走上紅毯。
男人小心呵護著身旁的女人,蹲下身貼心的為她提起裙角。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了我和段以川老了的樣子。
銀發蒼蒼,攜手共度,相濡以沫,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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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他們走近,我透過渾濁的雙眼看了許久。
終是呆愣在了原地。
1
那老人身上穿著的襯衫我再熟悉不過。
藍色條紋格子。
那是我今早出門前剛剛熨好的。
甚至連手腕處那枚金色的袖扣,也是我戴著老花鏡,費力地一針一線穿好的。
段以川在出門前還因為這件事大發脾氣。
「宋南意,我說過多少次了,這種花紋的襯衫要穿銀色的袖扣。」
「穿金色的袖口看著土S了。」
「你沒有審美嗎?」
我還沒來得及道歉,段以川就匆匆的走出了家門。
臨走前,還不忘用力的摔一下門,以示對我的不滿。
我無奈地嘆息了一句,但這麼多年,我早已習慣了。
習慣了段以川的挑剔,習慣了段以川的指責。
如今,段以川穿著我為他熨燙好的衣服,挽著一位嬌俏的老婦人出現在我面前時,說不震驚,那是假的。
段以川看見我時,顯然也呆楞了幾秒。
他身旁的婦人似乎察覺出來不對,跟隨他的目光看向我,上下打量著。
她的眼神清明,臉上甚至都沒有幾根皺紋。
歲月似乎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相比之下,我帶著厚重的老花鏡,穿著板正的西裝,活脫脫一個老學究的樣子。
跟她的恣意明媚比起來,我實在是顯得無趣極了。
新娘看著我們雙方站著一動不動,暗自用手肘推了推我,對著我低聲說道。
「老師,老師,您怎麼愣住了,您該下臺了,輪到新郎父母發言了。」
對啊,我該下臺了。
段以川今天是別人的父親。
也是別人的丈夫。
我維持著面上得體的微笑,心中卻早已湧起千層浪。
我將話筒遞給段以川。
隨即轉身下臺,來到了宴會廳的角落。
段以川顯得有些緊張。
身旁的老婦人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這才讓他冷靜下來。
他從西裝的口袋中掏出誓詞。
那張紙皺皺巴巴的,顯然是來回翻看了許多次。
「大家好,我是新郎的父親。」
「身旁這位是我的夫人,很高興大家今天來參加我兒子的婚禮。」
2
他說了很多很多,有對「兒子」的祝福,對「兒子」即將成家立業的欣喜。
但說的更多的,是對他「夫人」的愛。
他講了許多他們年輕時的故事。
他說他年輕時曾擔任著 A 國科考隊隊長。
他的夫人,是他的隊員。
他們從祖國的大西北走到赤道以南。
從昏黃的沙漠走到皑皑的雪山。
他們一起經歷過黃沙漫天,山崩地裂。
可這阻擋不了他們的愛情。
他還說,等婚禮結束,他要帶他的妻子去看挪威的漫天星光。
把地圖攤開,每一個地方都有他們的往事。
賓客被他聲情並茂地敘述打動著,為他和夫人的愛情故事感嘆著。
「一把年紀了,居然還這麼浪漫。」
「是啊,從青絲到白頭,還一直熱烈的愛著,這樣的男的世界上能找到幾個?」
我看著他們幸福的樣子,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說難聽點,我好像才是插足他們愛情的小三。
還硬生生地把自己從小三熬成了老三。
我二十二歲嫁給段以川,如今我七十二了。
五十年。
這五十年我在幹什麼呢?
當年,段以川因科考過程中的重大事故被停職革辦。
從那之後他一蹶不振,整日借酒消愁。
是我求我的父親,讓他重新進入科考隊,實現自己的遠大抱負。
起初,他一無所有。
我為了讓他安心工作,開始像個老媽子一樣照顧他的生活。
熨好的襯衫,整理好的公文包,熱氣騰騰的早飯。
這麼多年,從未間斷過。
他對我感激不已。
他說。
「南意,如果沒有你,就不會有今天的段以川。」
我一步步淪陷在他為我編織的甜蜜陷阱中。
五十年,從未逃脫。
日照金山上,他手捧著玫瑰單膝下跪。
他說,以金山為證,許我百年安好。
他站在山巔向我求婚,在我額頭落下一吻。
他說,他高於萬物,唯獨低於我。
可如今,怎麼就這樣了呢?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滑落,我像個小醜一般在角落偷窺著他們的愛情。
我很想轉身衝出去,可我不能。
我要親口問問,段以川究竟為什麼這樣對我。
儀式結束,賓客散了。
我走進後臺,瘋了一樣尋找段以川的身影。
終於,在後臺的化妝室,我找到了他們的身影。
段以川深情地抱著林思晚,淚眼婆娑。
「晚晚,這些年讓你受苦了,是我不好。」
「還好,還好你回來了,我還有彌補你的機會,你放心,以後航航就是我的親兒子!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你們娘倆再受欺負。」
林思晚穿著得體,紫色的鳶尾花長裙襯的她韻味十足。
她沒有說話,隻往段以川懷中靠近了幾分。
這美好的一幕終究被我打破。
「段以川,你怎麼在這?」
段以川轉身看向我,眼中再不復先前的柔情似水。
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滿眼的嫌惡。
在我的注視中,他堅定的牽起林思晚的手向我走來。
「宋南意,我還沒問你,你跟蹤我?」
「這麼多年老夫老妻了,我們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3
我險些被他氣的一口氣憋不上來。
出軌的人居然有臉在這大張旗鼓地質問我。
「今天是我學生的婚禮,她邀請我當證婚人,我為什麼不能來?」
「倒是你,今天又是作為誰的丈夫,誰的父親,以什麼身份站在臺上講你的愛情故事呢?」
段以川沒料到我會這麼直白的切入主題。
一旁的林思晚倒是很淡定,像隻驕傲的孔雀。
和當年的她如出一轍。
當年科考隊的事故,就是因她而起。
那一年,段以川帶領的科考隊進入了東部雪山。
鳳雪很大,且長途跋涉許久,許多隊員已經體力不支的倒下了。
段以川隻好帶著隊員們原地休整。
科考途中環境簡陋,雪山之上更是狂風呼嘯。
林思晚害怕極了,她執意讓段以川開著手電睡覺。
開著強光手電筒休息在東部雪山是大忌。
狼會被吸引來,從而搶奪人類的食物。
甚至一口將人吞下去,拆骨入腹。
可段以川哪管那麼多,他無視了隊員的提醒。
執意抱著林思晚開著手電筒入睡。
半夜,林思晚再次睜眼,發現一頭狼正在盯著一旁的隊員。
她輕聲叫醒段以川,趁著狼群還未發現他們,兩個人一起循著來時的路悄悄離開了。
那次活動,隻有他們兩個人活下來了。
事後調查組重啟,他們一口咬定,是遭遇了狼群的突然襲擊才導致和其他隊員走散。
這次活動被認為是重大事故,段以川作為科考隊長被革職查辦。
也是在那一年,我認識了他。
而從那之後,林思晚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
若不是找到了那個人,我恐怕也會被段以川和林思晚的謊言欺騙,認為那隻是單純的科考事故。
段以川面對我的質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但他還是梗著脖子回應道。
「晚晚跟丈夫離婚了,她不想兒子在婚禮上被女方家看輕,所以才找我,讓我來扮演一下他的丈夫。」
「朋友之間互幫互助不是很正常嗎,宋南意,這種醋你也要吃嗎,都多大年紀了?」
「要不是你每天不修邊幅,我就帶你來參加了,可你看看你那油膩膩的頭發,古板的穿搭,我實在是不好意思跟別人介紹你。」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
雙手布滿老繭,連腳上的襪子什麼時候破了個洞都不知道。
再看段以川,精致的發型,熨燙的毫無褶皺的襯衫,任誰看了都得說一句這老頭真潮。
可他的光鮮亮麗,是犧牲我換來的。
五十年的青蔥歲月,我奉獻給了這個家。
到老,我居然變成了老小三。
手機鈴聲響起,是兒子打來的。
「媽,你快來,壯壯生病了,在 A 大附屬醫院。」
我顧不上悲傷,轉身跑出去。
臨走前留下一句話。
「你要是還惦記著這個家,惦記著你的兒子孫子,你就來醫院看看。」
4
我和兒媳忙碌了很久。
跑前跑後,帶著壯壯抽血,化驗,天黑了才坐下來喘了口氣。
段以川和我的兒子都不曾露面。
真是一對親生父子。
我和兒媳沒空傷心,哄著壯壯吃了飯,又安撫他睡下。
夜深人靜,他們倆一起趕到了。
「砰」的一聲推開門,床上的壯壯皺起眉頭翻了個身。
我讓兒媳好好照顧壯壯。
我拉著段以川和兒子走出門外。
還沒等我開口,兒子劈頭蓋臉的對我一頓指責。
「媽,你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不好好在家做飯帶孫子,跑出去給誰當證婚人啊?」
「我都聽爸說了,他就是看晚姨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本著當年的同事情分,才好心去幫她撐個場子,怕她兒子被說沒父親,叫人看不起。」
「你要是今天不出門,壯壯也不會出事,爸那邊也不會難堪的下不來臺,您說說您怎麼光顧著添亂呢?」
我看著眼前的父子,隻覺得心裡悲戚萬分。
從前我竟沒發現,兒子和段以川的性格如此的想象。
薄情寡義,倒打一耙的本事也是學了個十成十。
段以川站在一旁,雙手交叉著俯瞰我。
他很滿意兒子的話,那些也是他的心聲。
我真是不知道,我這五十年怎麼就交給了這一對白眼狼父子。
我冷哼一聲。
「你忘了當年你爸忘記你生日的時候了嗎?」
「還是你忘了壯壯出生的時候,你爸忙著去參加國外的科考訓練了呢?」
「或者是你對這些全都視而不見,隻一心追捧著你心中的超人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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