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在日復一日的規訓裡，潛意識總會覺得自己不配。

何其可笑。

 

9

 

再次見到家人，是過年回家，親戚聚餐的時候。

 

大學這幾年不見，我爸禿了頂，我媽多了小半白頭發。

 

兩人都蒼老了很多。

 

看來都沒少操勞。

 

袁皓忙著招呼客人。

 

嫂子王麗燕坐在沙發上刷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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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肚子已經六個月了，金貴得很。

 

一整個上午都對我媽大呼小叫，一會兒使喚她扔垃圾，一會兒喊她拿毛巾，一會兒又訓斥她調的奶粉冷了熱了。

 

我媽一邊抱著孫子，一邊伺候兒媳，忙活個不停。

 

10

 

宴席上，長輩們紛紛誇贊我哥有本事，培養出了一個名校畢業的妹妹。

 

還不忘勸我：

 

「清清啊，你能上大學也多虧了你哥，現在也畢業了，要好好報答你哥哥嫂子！」

 

「對呀，做人不能忘本，忘恩負義的人是走不遠的。」

 

「你也是做姑姑的人了，以後要把侄子侄女當成親生的一樣，才不枉你哥這麼疼你！」

 

七大姑八大姨你一言我一語催促著我。

 

和上一世一樣，所有人都認為是他供我上了大學。

 

袁皓臉不紅心不跳，笑呵呵地默認了。

 

我心裡什麼都明白了。

 

盡管這一世我沒欠他任何錢，但架不住有人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我不在的這幾年裡，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在人前吹噓的。

 

我抿了一口茶，不急不惱地開口：

 

「我上大學是自己貸款的，沒花我哥一分錢。」

 

親戚們聞言笑容一滯，氣氛瞬間有些尷尬。

 

袁皓見狀忙開口：「嗐，一家人，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爸媽身體不好，妹妹要上學，我做大哥的，替家裡分擔是應該的。」

 

王麗燕也陰陽怪氣：「是啊，雖然我和她哥都盡力了，但現在的大學生都金貴著呢，動不動三四千生活費。怪就怪咱家條件有限，不能和別人比，沒讓妹妹滿意。」

 

話裡話外不僅讓人以為他們真的供養了我。

 

還給我貼上了虛榮攀比不懂事的標籤。

 

好一番春秋筆法。

 

眾人又開始勸我：

 

「你哥嫂也是普通人，自己也要過日子，供你讀書已經很不容易了。做人不能不知足啊。」

 

我笑了笑。

 

從手機裡翻出了助學貸款的記錄，投到了電視屏上。

 

「各位長輩確實誤會了，我哥是說過要幫我，但我沒好意思麻煩他，大學這幾年都是靠自己熬下來的。」

 

親戚們抬頭看到屏幕，臉色詫異。

 

我滑動手機，又投了一張助學金申請單。

 

「說起來，當時還申請了貧困補助呢，可惜家裡的條件達不到標準。」

 

我露出遺憾又惋惜的神色。

 

「我都解釋了，爸媽雖然掙錢也不少，但哥嫂要投資開店，又要生二胎，實在是困難，可老師和同學就是不理解呢！」

 

說到這裡，該懂的人都懂了。

 

親戚們面面相覷，看向兩人的眼神也變得微妙。

 

袁皓面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王麗燕臉色變得極難看。

 

我爸趕忙起來打圓場：

 

「好了好了，大過年的，一點點小事，有必要這麼計較嗎？

 

「趕緊把投屏關了，吃飯吃飯！」

 

嚯，裝S這麼久，總算活過來了。

 

11

 

吃過飯，送走了親戚後。

 

一家人的臉色都不好。

 

我媽把我拉到沙發上坐下。

 

「清清啊，你怎麼能當著外人的面讓你哥下不來臺呢！」

 

我故作懵懂：

 

「今天來的不都是自己人嗎？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生氣：「就算是親戚，你也該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我還是一臉懵懂：

 

「可我大學確實是靠自己的啊，媽媽你不是從小就教我實話實說嗎？怎麼能欺騙長輩呢？」

 

她氣得跺腳：「總之，以後你別再提貸款的事了！」

 

我雲淡風輕地聳聳肩，心中無比痛快。

 

12

 

到了下午，我準備走人。

 

但袁皓讓我留下來住幾天。

 

說難得回來，一家人多聯絡一下感情。

 

王麗燕冷著臉陰陽怪氣：「住是可以，但不能白吃白住。」

 

「哦，原來住自己家叫白吃白住啊？」

 

我看向袁皓：

 

「哥，你不是說全家都盼著我回來嗎？可嫂子好像不歡迎我啊！」

 

「你嫂子不是這個意思。」

 

他把我拉到一邊，放低了聲音：

 

「你在家裡吃住都是要花錢的，你嫂子難免有想法。

 

「這樣，你下午就帶子凡出去逛逛，買點東西，給你嫂子也帶份禮。

 

「這幾天在家就勤快一點，在嫂子面前，少說話，多做事，有點眼力見，她也不會為難你的。」

 

上一世，他也是這樣教我做人的。

 

那時我乖乖聽他的話，幹活送禮討好嫂子。

 

還經常帶小侄子逛商場，熊孩子每次都專挑貴的東西讓我買。

 

不給買就又哭又鬧，賴地上不肯起來。

 

回來還要告狀我欺負他。

 

花了錢還惹得一身埋怨。

 

13

 

我沒有直接回答。

 

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門。

 

不出意外，裡面已經變成了王麗燕的雜物間。

 

我掃了一眼袁皓，再看了一眼爸媽。

 

微笑：「我倒是想留下來，所以……我住哪兒？」

 

我媽臉色尷尬，解釋：

 

「你平時不回來，房間也是空著，你嫂子就放了點東西。

 

「這幾天就將就一下睡沙發。媽給你鋪好床單，保證比你原來的房間還舒服！」

 

我簡直要笑出聲。

 

所以，我得出錢又出力伏低做小，就為了換取睡幾天沙發的資格。

 

有時真的難以理解。

 

東亞家庭的女兒，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是家人，可家裡沒有她的一寸空間。

 

是客人，卻也沒有客人的禮遇。

 

我兩手一攤，嘆氣。

 

「天天上班腰酸脖子痛，好不容易有幾天假期還要睡沙發，這是要了我命啊！

 

「去同學家人家都給我準備一間客房呢，回自己家卻連張床都沒有，知道的我是回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來渡劫了。」

 

說完，轉身就走。

 

小侄子站在門邊，眼巴巴望著我。

 

我眨眨眼：「不是姑姑不想帶你玩，實在是家裡沒有姑姑住的地方，沒辦法咯！」

 

既然都是要花錢，住酒店不香嗎？

 

14

 

第二天，我去鄉下探望奶奶。

 

順便帶了些年禮送給小時候照顧過我的鄰居們。

 

小時候是留守兒童，跟著奶奶長大。

 

爸媽經常忘記給生活費，奶奶一個農村老人賺不到錢，日子過得很難。

 

鄰居們看奶奶可憐，經常送些米油和菜，有時候還會拿些酥糖和團子給我吃。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我從來就不是白眼狼。

 

提著禮物上門時，奶奶激動得眼淚掉下來。

 

鄰居趙阿嬸也笑成了一朵花，直誇我長大了懂事了。

 

我開開心心喝了茶，吃了飯。

 

看到阿嬸家也有兩個留守的孫女，就給小姑娘買了些好吃的，還給了倆紅包。

 

這一切落入王麗燕眼裡，眼睛都要滴血了：

 

「自己親侄子不疼，去疼別人家孩子！」

 

我笑眯眯回應：「長輩結善緣，孩子才能得善果。」

 

15

 

年後，我繼續回去上班。

 

之後的幾個月裡，埋頭工作，沒怎麼和家裡聯系。

 

直到王麗燕的預產期臨近。

 

給我發來了一條嬰兒車的鏈接。

 

【之前生子凡的時候你還在上學，我們也沒說你什麼，現在二寶要來了，你總要盡一盡姑姑的責任吧。】

 

我一看價格，一萬三。

 

都快趕上明星同款了。

 

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普通人誰用這麼貴的嬰兒車？我才工作多久啊，哪來這麼多錢。】

 

她炸了：

 

【給外人花錢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沒錢，到了親侄子身上就沒錢了是吧？

 

【父母養你這麼大，你給家裡報過恩嗎？自己的親哥都不知道幫襯，誰家女兒像你這麼自私的？】

 

我悠悠喝著咖啡。

 

【對呀，我對任何人都有錢，就是對你沒錢，錢是我的，給誰花是我的自由，怎麼辦，要不你報警吧？】

 

她氣得不行，又哭又罵。

 

我喝完咖啡，美美地吃了份茶點，準備下班。

 

16

 

然而當天半夜，袁皓火急火燎地來了電話：

 

「袁清清，你怎麼跟你嫂子說話的？

 

「她都快生了，你就不能讓讓她嗎？」

 

原來，王麗燕在我這裡吃了閉門羹後，又哭又鬧，跟他吵了大半夜。

 

現在肚子不舒服，住院保胎了。

 

「一輛嬰兒車而已，你就是買不起，也該好好道個歉，發個紅包補償一下，非要說那麼難聽的話刺激她嗎？

 

「我告訴你，你嫂子和孩子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要你好看！」

 

電話裡的聲音咬牙切齒，恨不能順著網線過來砍S我。

 

人在家中躺，鍋從天上來。

 

頭頂有億點無語飄過。

 

「哥，這麼大責任我可不背，我幾句話就能讓嫂子出事，那天底下不想要孩子的孕婦都來找我就行了，還要醫生幹嗎？

 

「再說了，嫂子這麼嚴重，你不去照顧，怎麼還有空跟我吵架啊？」

 

他被懟得啞口無言。

 

氣得掛了電話。

 

17

 

事實證明王麗燕沒啥大問題。

 

醫生說隻是情緒激動，引起了假性宮縮，休息幾天就好。

 

而袁皓也像模像樣來道了個歉。

 

聲稱那天情緒太激動了，不是有意的，讓我別放在心上。

 

嘰嘰歪歪說完後。

 

他終於切入正題：

 

「預產期還有兩個禮拜，老家這邊公立醫院的條件太差了，你嫂子身體不好，想找個服務好的醫院。正好你在上海，那邊外資醫院多，你給安排一下吧。」

 

我媽也在旁邊附和：「是啊清清，這件事說到底也是因你而起的，你就幫幫忙，就當是補償你嫂子的。」

 

上海的高端外資醫院都是接待明星和國際友人的。

 

沒有私保的情況下，普通人進去一趟能破產。

 

他也真是敢想。

 

我沒有直接拒絕，認真算起了賬。

 

「行啊哥，想去和睦家還是嘉會？掛號費一兩千，順產套餐七八萬，你先打錢，我馬上去預約。」

 

顯然是刷新了認知，他聲音激動：

 

「這麼貴，你不是在诓我吧？」

 

「私立醫院都是明碼標價的，你不信自己打電話問咯。」

 

他沉默了。

 

頓了一秒，又開口：

 

「家裡的錢都拿去進貨了，這樣，你先墊著，回頭等我貨賣出去了再給你。」

 

他開的那家店，年年虧損。

 

等他盈利，恐怕要到下輩子。

 

我聳聳肩：「那我就沒辦法啦，剛交了房租，手上一分錢都沒有了。」

 

「沒錢你就先跟你老板同事借一點，生孩子是天大的事，馬虎不得。都是一家人，互相幫襯一下，我當哥的還能佔你便宜？」

 

我越發無語。

 

跟同事借錢，除非我明天不想幹了。

 

「哥，你在開什麼玩笑，職場最忌諱的就是同事之間有經濟往來，何況公司制度也不允許。」

 

他又開啟了教育模式：

 

「你不說，別人不說，誰會知道？還不是你平時做人不行，關系不到位。

 

「早跟你說過了，平時在公司勤快點，好好打掃衛生，給領導倒個茶，跑個腿，關系到位了，還怕沒人給你方便？」

 

我的沉默震耳欲聾。

 

很難想象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活人說出來的話。

 

屬實無奈。

 

「哦，你這麼會做人，那你賺了多少錢？怎麼老婆生個孩子還要找妹妹墊錢？」

 

被戳中了痛處，他惱羞成怒：

 

「你得意什麼，莫欺少年窮！眼光短淺的人是走不遠的，我賺到錢的那天你別來求我！」

 

我：「好的，三十歲的——少——年～」

 

18

 

住不上高端外資醫院，王麗燕又開始鬧騰，吵著要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