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書名:蕭蕭梧葉 字數:3349 更新時間:2025-06-16 16:45:34

王皇後被廢後,孝節的處境變得尷尬而微妙。

我雖遠在黔地,卻日日都在替他祝禱,祈求神佛顯靈,能幫他渡過這一關。

然而,事與願違。

孝節要到黔地來了。

初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些錯愕。

我明白,他的處境也因此而變得危險。

再次見到孝節時,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

他的下巴滿是胡茬,膚色因長途跋涉也變得暗黃不均,原本明亮的眸也變得混濁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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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他哭著喚我。

「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我擁著他的頭,看他哭得像個孩子,突然有些心疼。

「行了行了,時間到了,陳王殿下快些回去吧。」羈押孝節的守門侍衛大聲斥責。

我從懷裡掏出沉甸甸的荷包塞到侍衛們手裡,「這點銀子請你們吃酒,還請兵哥通融一下吧,我原本是照顧陳王起居的宮女,如今見到舊主人還有些話沒說完呢。」

那侍衛掂了掂那包銀子隨即睨了我一眼,「這年頭像你這樣忠心的可不多見咯。」

我們說了好久的話,最後抱頭痛哭。

他說,他不過是權力裹挾中的棋子,前行或者後退皆由不得他決定。他恨自己生在帝王家,愛不能所愛,恨不能所恨。

我隻能像他小時候那般安慰他,任他在我的懷裡哭泣。

19

丹陽郡主沒了往日的神採。

她怔怔窩在房間的角落裡。

我欲走過去看看她,卻被孝節拉住。

「別管她了,她已經瘋了。」

我有些吃驚,印象裡的丹陽郡主高傲且自信,如今卻衣著褴褸且不修邊幅。

「她目睹了全家被S後,嚇傻了。」

孝節聳著肩道。

我看他。

眼裡閃過一絲陌生。

我的孝節,何時變得如此冷漠無情了。

丹陽卻不為所動,一陣風吹進大殿,帷幔飄飄,她忽然站起身自顧地對著半空大喊大叫。

「來人!快來人啊!我要小解,我要小解。」

邊說著湿淋淋的尿液從襦裙裡淌到地上。

我一時愣住。

丹陽郡主抖著自己身上髒兮兮的襦裙跑到我面前。

驚恐地瞪大了雙目,抱頭縮脖求饒。

「別打我,別打我,我以後會乖乖的……」

我有些動容。

如果王皇後並未失勢,她如何會淪落於斯。

20

那年我二十八歲,第一次領略到政治鬥爭的殘酷。

京裡傳來消息,武妃被皇帝冊封為新後,舉國歡慶。

武後上位三日後,王皇後不明不白地S在了長門宮。

消息傳到黔地時,孝節一整夜都沒睡。

他說,他怕。

他怕某天會像王皇後一樣S得不明不白,或者被皇帝賜S。

我安慰他。

「殿下終歸是皇上的兒子,虎毒尚不食子。」

他流著眼淚請求我,求我能留下來陪他。

我怎麼忍心看到我的孝節流淚呢,別無他法,我隻能答應下他。

與孝節共同幽禁在黔地的日子,或許應該是我此生最開心的日子。

21

雖被幽禁於離宮,但好在吃穿還不用愁。

我將丹陽郡主身下拾掇出來,替她換上了一身幹淨的素裙。

拉她站到陽光下,替她捉發絲間的虱子。

有一次,她於日光中對我恍惚一笑。

「我認出你來了,你是東宮以前的宮女對不對?

「你不是已經嫁給夏公公了嗎,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我心頭一緊,害怕此事被孝節聽見。

與此同時,卻看見孝節捧了本書從大殿裡走出來。

鬱鬱寡歡。

他將書隨手一丟,追問道。

「你說誰?哪個夏公公?」

我慌忙低下頭,不敢看他。

那夜,孝節在床笫之間一遍遍追問。

「柳枝,當年你到底為何會舍我離開?」

他將頭埋到我的胸前,繾綣溫柔。

重逢之後,在孝節面前,當年之事我從未提過隻言片語,有次他問得急了,我隻敷衍他幾句。

「奴到黔地來不過是為了散心罷了。」

然而此時此刻,他又重提此事,我心頭一緊。

夏則之那張老臉在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我……」

孝節的唇遊走在我齒間,柔軟妥帖。

「丹陽說你嫁給了夏公公,哪個夏公公,是夏則之嗎?」

「我……」

我胸內似有萬般委屈,今時今日,面對他的锲而不舍,我隻好如竹筒倒豆子般將往事悉數講起。

孝節手裡的動作停下了。

我清晰地感覺到,我每提一句,他的身子便僵一分,每提一句,他的身子也愈加冷一分。

直到最後,良久沉默的他終於憤怒地制止了我的講話。

「夠了,別說了……」

我怕極了,瑟縮一團,我明白,自己被夏則之那等人覬覦過乃是孝節的恥辱。

我縮在角落,抖成一團。

我心裡明白,孝節今後可能不會再愛我了。

他不會再與我親近,與我耳鬢廝磨了。

然而我錯了。

他並沒有發怒,而是小心將我拖進他的懷裡。

「被壞人欺負不是你的錯,是壞人的錯,柳枝,你怎麼那麼傻,沒將此事早早告知與我,倘若我早知曉此事,定然將夏則之那閹千刀萬剐!」

22

那夜,他對我講了許多體己話。

他說,若有機會,他還想回京。

我勸他,咱們如今已經離開了是非的旋渦,何必還要再回去過朝不保夕的日子呢?

他說,柳枝,你不懂。

從他落寞的眼神中,我似乎能讀懂。

享受過權力帶來的快樂,焉能就此作罷。

然而人世沉浮,我等的命運焉能自己做主。

我勸他。

「殿下與我就在這裡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他並未給我回答。

看他整日鬱鬱寡歡,我竟也笑不出來了。

23

丹陽郡主溺斃於離宮荷塘。

離宮人人都道,陳王妃行事瘋癲,定是發瘋後失足掉進荷塘裡去的。

然我知道,她S得蹊蹺。

孝節依舊捧著酒壺一日日沉淪。

我問他。

「丹陽郡主到底做錯了什麼,殿下竟要對她痛下S手?」

孝節低頭抿一口酒,身體瑟縮一團。

「她是前皇後的親侄女,隻要她還在這世上一日我便有一份不安,唯有她S了,武皇後才會放過我……」

我看他發青的眼圈,蓬蓬亂發,心底升起一絲悲愴。

24

孝節將自己關在大殿裡,每日喝得爛醉如泥。

他每日都要喝滿滿三壇酒,才能安然睡去。

我陪他躺在榻上,小心替他蓋好被子。

然他睡不到半刻便會驚醒。

大喊大叫從夢中驚醒大聲囈語,「不要S我,不要S我!」

我將他摟進懷裡,像照顧幼年時候的他,一下一下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

「孝節莫怕,孝節莫怕,有枝姐姐在,沒人敢欺負你……」

說話間,兩行淚從眼眶裡淌出來。

苦澀的,被我咽進嘴巴裡。

有時他甚至會穿上女人的衣裳,對鏡貼花裝扮。

那一日,他神秘兮兮地對我說。

「我總覺得黔地的行宮不安全,這裡肯定潛藏著武皇後安排的刺客。」

看他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很心疼。

輕輕撫摸著他的鬢發安慰他。

「殿下不要再憂心了,不論你去哪裡,柳枝都會跟著您。」

我一遍遍安撫他,為他唱歌謠,讓他枕在我腿上入睡。

我一遍遍勸自己,這樣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許快要結束了。

25

半年後,京裡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皇帝不滿武後跋扈,與太傅上官儀商議廢後,上官儀草擬詔書未發,被武後發覺。

武後涕淚陳情,感動皇帝,此事作罷,起草廢後詔書的上官儀卻被武後嫉恨。

孝節得知消息後,抱著我痛哭流涕。

「完了,這下全完了,上官儀當日於我府上做過諮議參軍,這次他惹惱了那武皇後,禍殃池魚,我等恐怕要被他害S了。」

自那以後, 他又自學了佔卜, 每日揣兩塊龜甲在手心裡。

他有時拋出龜甲後會手舞足蹈地朝我大叫:「我們肯定不會S的, 我們肯定不會S的, 柳枝,你看你看, 龜殼向上,咱們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片刻後卻又會失落地嘆息, 「柳枝, 我們肯定是活不成了, 父皇要處S我了,要處S我了。」

他每日渾渾噩噩, 再無往日之顏色。

我的孝節啊,我雖日日陪在他身邊,卻再也看不到當日在姜陽宮陽光下恣意玩笑的少年了。

26

皇帝的旨意來了。

黔地是這世上最美的地方。

接下聖旨的那一刻, 孝節哭得像個孩子。

「父皇果然要我S, 他果然要我S……」他丟下我跑到窗邊一遍遍囈語。

「殿下, 殿下……您不要怕,無論如何柳枝都會永遠陪在您身邊的。」

時至此刻,我再沒有別的理由安慰他。

心裡隻有一個信念。

他生,我便與他同生。

他S, 我便陪他赴S。

我隱隱看見,那道明黃色布帛上寫著短短一行字。

【廢太子李孝節勾結前朝叛賊企圖謀逆,當逐出宗牒, 擇日處S。】

一尺白綾, 一杯毒酒, 憑君選擇。

「父皇, 兒冤枉啊, 兒日日被您困在這黔州, 何曾勾結過前朝, 何曾圖謀過您的河山?」

孝節對天吶喊。

可京裡來的使官卻很不耐煩。

「陳王殿下, 您就別叫屈了,聖上的旨意就是如此,您在這裡喊冤他也聽不見, 叫我說啊, 您就快快上路去吧, 也好叫咱們早日回京裡交差不是。」

孝節說什麼也不肯,磨磨蹭蹭半天, 最後緊緊抓了我的手, 「柳枝, 柳枝, 我怕……」

我跑到他身邊,企圖安慰他。

然這世上之事總是事與願違。

「這今」他已經很不耐煩了。

用力撬開了孝節的口,將毒酒一滴不落地悉數倒進了他的嘴巴裡。

「柳枝,我還想回姜陽宮。」

這是孝節最後對我講的話。

那天, 黔地行宮院子裡的梧葉落了一地,我把孝節抱在懷裡,許久都講不出一句話。

我哭不出來。

我覺得他隻是睡著了,像小時候玩鬧累了躺在我懷裡一樣。

隻是心似掏空般空落落的。

我知道他總會醒來。就算中午醒不了傍晚也總能醒來。

忽然心痛了一下。像刀絞又像針刺。

緊接著, 胸內一股鮮紅的血水從口中湧出來。

我重重倒在地上。

那一刻,風卷起地上的梧葉打在我的臉上,我卻不覺得難受。

我看見陰沉沉的天空好像下起了雪。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啊。

這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後說的話。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