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太妃沒熬過去，在臘月初三夜裡歿了。

太上皇追封她為貴太妃，也算是生榮S哀了。

 

她留下的遺言不多，由生前伺候的宮女代為傳達，大多都是留給太上皇的。隻不過，她將大半的體己都留給了我。

 

我搖身一變身價倍增，可我卻沒有半點欣喜。看著那些東西，我仿佛看完了一個深宮女子身不由己的一生，光鮮亮麗裡浸滿了苦澀。

 

喪儀上，文太嫔娘娘悲痛不已，體力不支地倒下，而這一倒下就再也沒起來。

 

16

 

一個冬天，送走了兩位娘娘，讓我膽戰心驚。

 

直到春日暖和起來，我才收了那些傷春悲秋的情緒，因為太上皇加重了我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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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是跑圈，就是每日早晚各一整圈，大半條命都能跟著去了。

 

另外，還要跟著武師傅習武。我想象中英姿颯爽的場面是半點沒有，一上來就讓我扎馬步，

 

結束後我差點感覺不到腿的存在。

 

回去哭了一場，第二天又繼續學。

 

身體累也就罷了，太上皇還要在一邊指指點點。

 

說我動作不標準，上了戰場會被人一槍挑起來。

 

說我天資不足，性情又懶惰，是爛泥扶不上牆。

 

當然了，萬變不離其宗的還是誇太爺，還摻雜著他對自己的誇贊。

 

太爺如何，我是不知道。可我實在無法將眼前垂垂老矣的太上皇與他口中「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的少年結合起來。

 

時間這把S豬刀，對太上皇是半點不留情。

 

武師傅終於喊了停，我也顧不上儀態了，一屁股坐下累得直喘。

 

太上皇走到我面前：「注意儀態，你一個小丫頭，怎麼能這樣沒規矩？」

 

我被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這個時候又知道我是個小姑娘，不把我和太爺比了？

 

我的疑問太明顯，太上皇罕見地給了我讓我氣急敗壞的回答：「景明才不會像你這樣。」

 

我氣鼓鼓看著他，他轉頭吩咐武師傅多多操練我，讓我早日支稜起來。

 

揠苗助長，這是揠苗助長！

 

17

 

光陰從指尖與鬢邊飛速流逝，瑜貴太妃和良太嫔也先後離世，春和園的主子越來越少。

 

冥冥之中我有一絲肯定，早晚有一天這裡會隻留下我一個。

 

往日歡笑不復，留我一個守著這偌大的園子，想想就覺得可怕。

 

萬物向陽而生，唯我一步步走向沒落。

 

可人生本就是如此，生老病S，無能為力。

 

又是一年蟬鳴時，我終於開始學著拉弓射箭，一開始心中還是有過雀躍的，直到弓真的放到我手裡，我才發現不好拉。

 

太上皇在樹蔭裡看到我，不出意外地又在嘀咕我沒用。

 

我跺腳：「陛下行，陛下自己來示範給妾身看看。」

 

他氣得起身，指著我大罵，說我目無尊長。這話，我如今聽了已經不怕了。誰讓，整個園子裡隻有我一個能陪著他折騰。

 

有恃無恐的滋味，真好！

 

我索性放下弓，跑到樹蔭裡和他說話，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機智點贊，伺候瑾太妃娘娘的人就慌裡慌張來回稟，說瑾太妃娘娘不小心摔了。

 

18

 

老人家經不起摔，瑜貴太妃就是因為不小心摔倒才臥病的，可一躺下各種病都找上門。

 

我急得不行，太上皇問了幾句就讓我過去看看。

 

我也顧不上暑氣，直奔著瑾太妃的住處就跑。得益於這幾年的鍛煉，這麼長的距離跑完，我隻是累得氣喘籲籲，還沒趴在地上哀號。

 

聽到我的聲音，瑾太妃立馬吩咐人端上放涼了的綠豆湯。

 

「娘娘怎麼會摔了，太醫來過怎麼說？」

 

「年紀大了，腿腳不聽使喚了。」

 

我看著她紅腫的腳腕，觸景生情地落淚。

 

她反勸我：「小勺子不怕，沒事的。」

 

我剛點點頭，就聽到她下一句：「S了也好，我的親人都在下頭等著我，我不是一個人。」

 

我的淚唰一下就落了，止都止不住。

 

「別哭，人都有這麼一遭的。」

 

她對生S看得很淡，但我想留住她。

 

聽著太醫的囑咐，每日往她跟前湊，恨不得親自上手照料。

 

可已經是事與願違，就像我沒留住瑜貴太妃與良太嫔那樣，入秋的時節，瑾太妃還是歿了。

 

她臨S前意識已經恍惚了，卻拼命朝南伸手，嘴裡止不住地喊著「歲歲，歲歲」，一聲高過一聲，宛若杜鵑啼血。

 

她口中的歲歲是她的獨女，十六歲和親的永安公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永安公主的遠嫁隻換來了兩年的和平，第三年時，南齊撕毀了條約，將永安公主祭旗，再一次進攻我朝。

 

這一打就是整整五年，因戰而亡者不計其數，史書上留下的記載都分外血腥。

 

而對瑾太妃來說，她的女兒再也回不來了，連魂歸故裡都是奢望。如今，走到壽命盡頭，心心念念的仍是這個女兒。

 

蘭太妃淚流不止，太上皇也極為罕見地落了淚，伸手握住了瑾太妃的手。

 

瑾太妃似有意識地望過去，唇角蕩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越過太上皇，落在我身上。

 

我往前挪了挪，她帶著涼意的手撫上了我的臉。

 

「要好好的。」

 

她的手驀然落下，那雙明亮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19

 

瑾太妃去後，太上皇對我的管控也松了，因為他也病了。

 

躺在床上的太上皇與普通老人無異，皇權不能讓他返老還童，富貴也不能讓他無病無災。

 

我說不清我對太上皇的感情，一開始是極其怨恨的，我的一生才剛剛開始，就因為他這個老頭子徹底埋沒。雖然富貴不缺，可他性子古怪，整天拿我和太爺比較。

 

太爺就是他的掌中寶，我就是他的腳底泥。

 

可他偶爾不打壓我時，對我也很好，和尋常人家裡慈愛的曾祖父沒什麼區別。

 

我作為他身邊唯一一個曾孫女，也全全享受了他所有的偏愛。

 

不過，其他娘娘的偏愛也全部落到了我身上，就連同她們的體己，最後也都給了我這個與她們無親無故的小姑娘身上。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我全心伺候著太上皇，這次沒有祈禱老天也照樣開眼，讓他順利好起來了。

 

看到他拄著拐杖走路的那一瞬，我竟喜極而泣，終於有一次人定勝天了。

 

可我們才建立起的祖孫情誼隨著他的康復迅速降溫，一下子就步入了寒冬。

 

「小勺子，你怎麼跑得這麼慢！

 

「半石的弓你都拉不動，真是墮了景明的身後名！

 

「對準了射，怎麼會不中？又不是活靶，真是蠢材啊！」

 

……

 

他每說一句，就痛心疾首地用拐杖搗地，給我一種我不成材他S都不能瞑目的感覺。

 

可我學會了這一切又能怎麼樣呢？

 

我出不去這牢籠，也不能像太爺那樣開疆擴土，甚至連像一個普通男子那樣憑借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都做不到。

 

哪怕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等待我的也不過是老S此地的下場。

 

甚至，我都不一定會有老S的那一天。

 

每每想到這裡，我就心灰意冷。

 

父權與夫權SS壓在每一個女人身上，他們從手指縫裡溢出一絲絲的偏愛，就能庇護著我們一生順遂。我現在這看上去順遂的日子，不也是靠著S去幾十年的太爺與太上皇的情誼嗎？

 

太爺S得早，才成了太上皇心中臣子的表率，還能在許多年後庇護後人。不像那些S得晚的，會連累家族。

 

20

 

又是一年大雪紛飛的冬日，太上皇病得起不來身。

 

這次的病來得突然，氣勢洶洶，連宮裡的皇帝都冒著大雪過來了。

 

眼見著，咽氣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兒了。

 

我忙得一刻也不敢歇，我怕一旦停下來我就忍不住多想。

 

我害怕他駕崩了，我也要S。

 

我害怕這園子裡的人越來越少，慢慢荒蕪。

 

蘭太妃娘娘看不下去，將我叫住，我拉著她的手，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可這些話我不敢和她說。她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我不想讓她難過。

 

「好孩子，沒事的。」

 

我還是沒忍住，哭著問出了那句我埋藏在心底的疑慮：「如果陛下駕崩了，那我們會如何？」

 

「小勺子，你要記得你與我們是不一樣的，不要害怕。」

 

我拼命地點頭，在蘭太妃安慰的聲音裡低聲痛哭。

 

我想爹娘，想哥哥，想回家。

 

「小勺子喜歡什麼樣的人啊？」

 

我傻傻地抬頭：「我喜歡蘭太妃娘娘，喜歡瑾太妃娘娘，喜歡……」

 

還沒數完，就被她喊停：「我是說，如果沒來這裡，小勺子想嫁一個什麼樣的人？」

 

嫁人？我模模糊糊勾勒出一個未來夫君的形象，要俊俏，要溫柔，要脾氣好，要人品好，還要對我好……

 

好像我太貪心了，什麼都想要。

 

蘭太妃揉揉我的頭：「不著急，可以慢慢想。」

 

21

 

還是等到了那天。

 

太上皇回光返照，吩咐人拿來紙筆，由他口述，皇帝親自執筆，下了人生最後一道聖旨。

 

我和眾人一起跪著，卻隨著他一字一句落下，驚愕地抬頭。

 

這最後一道聖旨是特意給我寫的，封我為郡主，賜府邸，享食邑，連春和園都給了我。

 

我怔怔地接過聖旨謝恩，人都是猛的。

 

他召我上前：「以後要聰明點，不能丟景明的臉。」

 

太上皇駕崩後，我才徹底反應過來瑜貴太妃說的那句我和她們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或許最開始，我是作為妃嫔來到這裡的，可太上皇人老了心也軟了許多，還是給我留了一條生路。這條路，好久好久之前就開始鋪設了，隻是我傻乎乎的，從來沒發現。

 

怪不得他說我傻，宮裡園子裡所有人都隻稱呼我為小主，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明確的妃嫔位分，這樣一目了然的事情，我竟然沒發現。

 

我淚流滿面地隨著眾人跪拜，恨不得將淚哭幹。

 

擔驚受怕了這麼多年，我終於熬出頭來了。

 

這一次，我誠心謝過太上皇。

 

22

 

再感動，哭靈時依舊要用姜汁帕子，不然一連哭幾天我是真堅持不下來。

 

希望，太上皇不介意我弄虛作假。

 

終於到最後一日，腿都跪得麻木了，起身時踉踉跄跄。

 

轉了轉僵硬的脖頸，就看到跪在最前頭的皇帝沒被身邊人扶穩，一個踉跄撞上了棺柩。

 

所有人都嚇住了，靜默一瞬就是驚呼，盼兒扶著我站到一邊。

 

皇帝的腦袋都破了，血流了一地，有個大膽的太監伸手試了試鼻息, 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仰天悲呼：「陛下駕崩了！」

 

我腿一軟, 隨著眾人又一次跪下。腦子裡不合時宜想起太上皇從前的抱怨，說他這些孩子看著一個個都是短命的，也就皇帝還算不錯。

 

幸好他S得早，不然見到這一幕, 又要發怒了。

 

不過, 我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的腿腳吧。

 

太上皇和皇帝的喪禮一個接一個, 一直到初春才結束。

 

其間，哭靈而倒下隨他們兩位去的也有數人，不愧是皇帝, 連S都要帶走一撥兒人。

 

23

 

我和家裡見了一面, 原本是要抱頭痛哭，可最近哭多了，已經哭不出來淚，隻能幹號了。

 

七年不見，爹娘都老了, 頭上也生了許多白發。

 

哥哥也穩重了許多, 一本正經, 看著還挺唬人的。

 

原是想留下的, 可想到蘭太妃娘娘, 我還是別了爹娘，又回去了春和園。

 

今年的春和園與往年相比, 少了許多人，很是冷清, 可草木照樣蓬勃而生，生機勃勃。

 

我和蘭太妃娘娘坐在庭院裡曬太陽, 吃點心。

 

蘭太妃娘娘與我說了許多。

 

說我好不容易可以走出去, 不應該陪著她回來。

 

說起她漫長而孤寂的一生，說那些來過又走了的人。

 

我靜靜聽著那些或喜或悲或成或敗的往事，樁樁件件到最後，都是無聲的悲劇。

 

汲汲營營者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手好牌者滿盤皆輸，用情至深的臨S才發覺是大夢一場，無欲無求者也被迫滿身銅臭……

 

各有所求，皆是未能如願。

 

為了一夕恩寵, 拼盡一生，可不求，等著的也不過是一個繞不開的S。

 

「娘娘, 您後悔過嗎？」

 

「我後悔過無數次, 可所有人都反反復復告訴我, 一代一代人都是這樣過的。」

 

她看我的目光帶著釋然與不甘：「可是，小勺子，我要告訴你, 這是不應該的。不是所有人都隨波逐流奔向的結局就是對的。你替我看著，總有人會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我相信蘭太妃娘娘的話，隻怕我等不到那天，可我相信, 總有這樣一天。

 

我們可以如男子一般，靠自己的學識才幹謀生，而不是靠著攀附別人活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