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快要離開尼斯的那一晚,夏知許租了一輛不大的自行車,帶著許其琛沿著英國人大道騎行。
兩岸的棕榈樹在夜風中輕輕地擺動著葉子,被迫坐在後座的許其琛手搭在夏知許的腰間,維持自己的平衡,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過熟悉,熟悉到他幾乎可以回想起當時在後座聞到的冷調香水味。
還有當時忐忑不安的心情。
夏知許帶著許其琛,來到了當時在第一個世界的那個隱蔽的礁石邊,兩個人把車停到一旁,並肩坐在遍布鵝卵石的海灘邊。
“感覺上一次坐在這裡,就好像是昨天的事。”許其琛感慨地望向沒有邊際的大海,湿潤的海風推著潮汐緩緩湧上來,又慢慢地沉下去,回到大海的懷中。
就好像每次和他在一起時,自己高低起伏的心率。
“我一直很好奇,”坐在身邊的夏知許側過臉看向許其琛,“那個時候我吻你,你為什麼沒有拒絕?”說著,他自己笑了起來,露出稚氣的虎牙,“是因為還沒睡醒,懵到忘了推開我嗎?”
“是因為我喜歡你。”許其琛看向他的眼睛,表情一如既往地認真和誠懇。
夏知許愣了愣。
“不過說真的,我當時確實有點懵,不知道林然,或者說你,為什麼會突然親我,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就對我產生了好感。我其實是可以推開你的,但是下意識並沒有叫我這麼做,大概是應該是因為當時我就喜歡上你了吧。”他偏過臉,望向大海,“我隻是不敢相信,竟然會喜歡上自己寫的角色。”
聽到許其琛這麼說,夏知許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樣啊”。
“幹嘛?”許其琛看了他一眼。
夏知許搖搖頭,仰頭倒在地上,望著天空,“沒什麼,就覺得解開了一個心結。看來我還是很有魅力的嘛。”
許其琛也躺了下來,腦袋和他的腦袋挨在一塊兒。
“你就是很有魅力啊。”他把夏知許這句玩笑話很認真地重復了一遍,“不管你以哪副皮囊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好像都會無可避免地喜歡上你,就像是不可抗力。”
聽到這句話,夏知許感覺自己的心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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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
“沒什麼。”他握住許其琛的手,“隻是感嘆,不愧是具有文學天賦的人,說話都比別人浪漫很多。”
被他這麼一說,許其琛有些不好意思,隻好看著浩渺的天空。
海上的夜空像是一塊巨大的深藍色絲絨,上面幾乎看不見太多星光,隻有一輪明亮到讓一切都黯然失色的月亮,清寒的光在黑暗中暈開。
“月亮和太陽的光,果然是不一樣的。”許其琛緩緩地開口,“月亮是冷的,太陽卻很暖。”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笑了一聲,似乎覺得這樣的討論意義不大,“不過說起來,月亮的光芒本來就不屬於自己,全部都來源於對太陽光的反射,一旦太陽消失,月亮也就熄滅了吧。”
夏知許側過臉,吻了吻許其琛的眼角,“你就是我的月亮,我絕對不會讓你熄滅的。”
“我會一刻不停地燃燒自己,讓你發光。”
第107章 番外:鬱寧篇(上)
跟隨養父養母來到尼斯生活的時候, 鬱寧隻有十歲。
尼斯漂亮得好像油畫一樣的風景,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抵消不了異國陌生感的侵襲。語言不通的障礙,讓他從本來就不算開朗的性格, 變得更加沉默。聽不懂, 說不出,和別人天生的不同, 這些差異都讓他感到挫敗, 連續好幾年的時光,他都處在艱難的磨合期。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邊緣人, 是兩個世界交接卻無法交融的那一部分。
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場寒冷的沒有盡頭的冬雨, 直到遇到那個人的時候, 這場雨才有了即將放晴的跡象。
鬱寧也說不上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短暫的人生閱歷讓他無法形容出這種致命的吸引。隻要他靠近這個人, 就忍不住做出令自己難堪的舉動, 毫不猶豫地踏出舒適圈。
咖啡店是個好的邂逅場景, 對於戀愛而言。可是鬱寧很清楚, 戀愛這兩個字, 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於那個人, 都不是一個適宜的詞。
明知道,明明知道。
他將自行車停在了咖啡店的門口, 穿過三四個露天卡座, 推開了玻璃店門。被冷氣凝住的咖啡香氣亟不可待地向外流動, 將他整個人浸泡起來。
鬱寧的局促不安相較於第一次已經有所改善。第一次遇見南柯是一個尷尬無比的場景,被欺負的他替“朋友們”買咖啡,一個人在這裡買了十六杯咖啡,好不容易平衡了杯子之間的重量拎了起來,最後還是莽撞地撞上了店員,兩個人的身上都是咖啡。對社交有著天然恐懼的他連連說著抱歉,頭都不敢抬起,對方卻溫柔無比地替他接過了手裡的咖啡,詢問他有沒有事。
抬頭的時候,鬱寧才發現,這個人和自己一樣,有著一張亞洲面孔,但是五官更多鋒芒,不像自己,透著一股未成年的曖昧不明。
之後的很多很多天,他都因為初遇的尷尬沒有來過這家咖啡廳,即便是再被那些人指使,他也選擇繞遠路去另一家咖啡館。
有時候路過,隔著路面蒸騰的熱氣看向咖啡店的玻璃窗,總是能看見那個人的身影,他忙碌的樣子非常的好看,有種充滿禮節的陽光感。人們總是羨慕著自己所沒有的東西,鬱寧把他對這個人的過分關注歸結在這一點上。
終於有一天,他覺得這個人應該已經忘記當初初次見面的傻事了,所以假裝第一次購買咖啡的樣子,走近了咖啡廳,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走到櫃臺點單,卻發現那個人笑得一臉燦爛。
“好久不見。”
原來他一直沒忘。鬱寧努力佯裝出來的鎮定在這個人過分溫暖的笑容裡土崩瓦解。
偽裝出來的第一次相見,和真正的第一次一樣,都很尷尬。
但次數多了,這種感覺也就淡化了。鬱寧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遇到他的緊張和心悸,並不會隨著次數的增多而減淡。
看見一如往常推門進來的鬱寧,南柯露出了比職業性微笑更多幾分愉悅的笑容。視野裡的少年穿著一件豆綠色的T恤,像一棵水靈的小蔥,到膝蓋的白色運動短褲下露出一雙正在生長期的腿,筆直修長,肌肉勻稱。
“今天想喝什麼?冰美式?還是拿鐵?”
其實這樣的提問挺多餘,這個孩子每次來都會點拿鐵,大概相比於咖啡單薄的口感,更喜歡牛奶交融進去的順滑濃鬱。
“拿鐵。”鬱寧的眼睛瞟著已經非常熟悉的菜單,沒有直視南柯的眼睛。
點單完畢後的他,走到了臨窗的一個空座,望著窗外等待著自己的咖啡。
其實窗外並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他看的其實是玻璃反射出的南柯的身影。
“你的拿鐵。”南柯將咖啡放在了他的桌子上,“抱歉我今天沒有加冰塊,你每天喝冰咖啡,對胃不好,今天就讓它休息一天。”
鬱寧看著他的眼睛發愣,那雙暗黑色的瞳孔好像有什麼魔力一樣,讓人不得不信服他的每一句話。
“……好,謝謝。”
等到南柯走開,鬱寧看著他颀長的背影,心髒撲通撲通,跳得潦草又直白,好像完全不屬於這副別扭又喜好藏匿的身體。
南柯是來尼斯交流學習的大學生,現當代文學專業,年長他幾歲,所以和他相處時總有種高於他的成熟感,換句話說,自己在他的面前,總像是個需要被額外注意的小孩子。
敏感多思的他,在南柯出現之前,幾乎沒有真正可以說得上話的朋友,這樣的秉性讓他幾乎隻能把自己的心沉在文學書籍裡,從別人筆下的故事去找自己的歸屬。可是南柯的出現改變了這一點,鬱寧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為,他們是可以溝通的,並不是因為相同的人種和膚色,而是一種心和心的呼應。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南柯也熱愛文學,但他沒有自己那種悲戚感,他熱愛生命,永遠面帶笑容,這樣的人對鮮少獲得溫暖的鬱寧而言,如同火光之於飛蛾,吸引力是無可抵擋的。
文學成為兩人建立友誼的中介。鬱寧常常選在南柯快要下班的時候去買咖啡,這樣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獲取對方的邀約,“我馬上就下班了,我們一會兒去海邊吧。”
“好。”鬱寧總是看似不在意地答應著,其實內心早就連南柯提問時的語氣都想象出來了。
南柯和他實際上很少發生肢體上的接觸,但就是遠遠地隔著玻璃看一眼,鬱寧的心髒都會超乎尋常地狂跳,他覺得自己好像得了非常了不得的病。他們時常相約去海邊遊泳,去美術館看展覽,去尼斯天文臺觀察星星,看起來像是兩個足夠親近的朋友,這段用友誼定義又似乎有些不太貼切的感情,在時間的發酵之下,讓鬱寧期待又惶恐。
某一天,和養父母發生衝突的鬱寧離家出走,漫無目的地在尼斯老城遊蕩,不知不覺來到了南柯租住的公寓,把自行車扔到一邊的他,在夜色下孤獨地坐在臺階前,根本沒有意料到對方的突然出現,想要逃走,卻因為沒有吃飯突發低血糖,倒在了他的懷裡,像一隻生病的流浪貓一樣被他撿回了家。
南柯的房間整潔而樸素,即便是夜裡,都散發著陽光的氣味。
兩人交換著對加繆的感悟,用打啞謎的方式試探著彼此的心。
[一如往常,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終究與最糟糕的部分結合而密不可分。]
[去愛永遠不會看到第二次的東西,在火焰與狂喊中去愛,隨即毀滅自己。人們就在這一瞬間活著。]
大概是受了月光和加繆的蠱惑,南柯那一晚吻了他,是一個非常激烈和深入的吻,幾乎讓正處於高燒的鬱寧暈厥過去。
第二天清晨,出門上早班的南柯隻留下了一份簡單的早餐,恍惚的鬱寧沒什麼胃口,但卻仔仔細細地將那個盤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放進了廚房的壁櫥裡,然後離開了他的公寓。
之後的好幾天,他都因為惶恐而不敢去那座咖啡店。
某個下午,騎著自行車的鬱寧從咖啡店路過,被突然推門而出的南柯叫住,他有些錯愕的停下了車,腳踩在地上,回頭看向他。
難道他在這裡逗留半天,被南柯發現了嗎?鬱寧心想。
南柯喘著氣,將手裡的拿鐵遞給鬱寧。鬱寧怔了怔,自行車都忘了扶,哐當一下砸在地上,他慌慌張張地把車扶起來停好,他的眼神裡都是疑惑和迷茫,“這是……給我的?”
南柯塞在他的手裡,笑了笑,“今天也是買一送一。我下午的時候困得厲害,自己買了一杯,多出來一杯,正好看見你了。”
明明是沒有什麼說服力的話,被他說出來似乎就可以信服了。
那個令鬱寧不敢前進的吻,被這杯拿鐵所掩蓋,兩個人的生活似乎回到了粉飾太平的正軌之上,繼續做著“心懷鬼胎”的朋友。
分享各自看過的書,成為他們相約的一個借口。他們總是騎著自行車,一起去到一個遊客稀少的公園,這個公園裡長著各種形態奇異的樹,他們繁茂而巨大,像是某種充滿靈性的生靈。鬱寧爬樹的時候,膝蓋窩那兒的筋總是繃得緊緊的,隨著他的攀爬而小幅度移動。
站在樹下的南柯莫名其妙會冒出一句。
“你的腿真好看。”
原本應該踩在一塊凸起樹皮的腳踩到了一片滑膩的青苔,驚慌的鬱寧毫無防備地從已經爬過許多次的樹上摔下來,被南柯接住,兩個人一齊倒在草地上。
鬱寧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壓倒在南柯的身上,手臂被他幹燥寬大的手掌牢牢抓住,自己曾經沉寂到可以用石頭來類比的心髒,原來是那麼的鮮活和脆弱。就好像是一顆雞蛋,在某個微小的碎裂聲之下,一個弱小的毛茸茸的小生物破殼而出。
懵懂又無助。
“對、對不起。”鬱寧匆匆地從他的身上爬起來,退到一邊,甚至都沒敢看南柯一眼。南柯從容地撐著草地坐起來,笑著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沒關系,要不我們今天就不爬樹了?靠在樹上也不錯。”
鬱寧對於他的提議一向沒有太多的意見。他從善如流地點頭,從自己那個半新不舊的包裡拿出一個筆記本,筆記本上夾著一隻墨藍色的鋼筆,閃著瑩瑩的光。
“你最近讀了些什麼?”南柯望了望他手裡的筆記本,“我最近都沒有時間看長篇了。”
鬱寧倉促地翻著筆記,書頁哗哗的聲響和頭頂的葉子翻湧聲融為一體。
“我其實……也沒有看什麼……”他雖然這麼說著,但還是翻到了自己為這次分享精心準備好的摘抄,在南柯一再表示好奇之下,才為他讀了出來。
他的聲音柔和而清越,說法語的時候又帶著一絲口齒不清的軟糯,令南柯聽著聽著總是抑制不住地走神。
念完了,鬱寧把手裡的本子合上,看向他。
“啊……寫得真好……”南柯這才發現已經結束,有些尷尬地掩飾著自己的失神。鬱寧的眼神帶著一絲催促的意味,好像在問他,“你呢?”
南柯咳嗽了一聲,在自己的書包裡翻了半天,翻到了一張有些發皺的白紙,上面什麼都沒有,他用一本很舊的書墊在下面,拿出一根圓珠筆按了一下,低頭在那張紙上寫著什麼。
鬱寧愣愣地看著他,也不說話,直到他抬起頭,衝自己明朗地笑。
“我最近讀了一首很好的詩,是中國臺灣的一位女作者寫的。你看。”說著,南柯將那張紙放在了鬱寧的手中。
這是鬱寧第一次看見南柯手寫的中文,方塊字讓他的筆跡變得更加鋒芒畢露。第一行寫著詩的名字,七個字,很有趣。
[猶豫的應該處決]
[蟬聲揚起
進入夏季第一日
整理心事
所有猶豫的應該處決
懸而未決的
應該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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