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暖閣中央,兩名風姿翩翩,身輕如燕的少年正和著樂聲舞劍,劍花挽得人眼花繚亂,銀輝閃爍間忽有一人劍鋒一側,使出一記鏗鏘有力的點刺。
“好!”姜稚衣遙遙一舉杯,酡紅的臉轉向一旁的寶嘉,“不愧是阿姊多年珍藏……”
“這還隻是舞劍,後頭還有射弋的,摔跤的,十幾號人排著隊呢,叫他們輪番上來給你表演,你挑些順眼的帶回去,若都喜歡,便都帶走。”
姜稚衣醺醺然擺擺手:“我就看看,不奪阿姊所愛……”
寶嘉搖頭:“這些不過是請來宴飲時助興的,可不是我的面首,全為著你喜歡。”
“哦,我想起來了,阿姊是喜歡那等一身白衣,飄飄若仙,身上有藥香味的!”姜稚衣兩眼彎彎,“既如此,那我便挑挑看……”
清樂一曲接著一曲,少年們輪番上陣博兩位主子歡心,上場摔跤的兩個甚至撩起袖子漏了臂膀,露出白皙精壯的肌肉。
姜稚衣起先還不敢正眼看,拼命拿手擋著,被寶嘉笑話了幾句,說不過露了兩條胳膊也值得害羞?便哼哼著垂下了手。
這一看,還真看入了迷,姜稚衣一面酣暢地飲著清酒,臉上醉態越來越濃,眼底笑意也越來越深。
“好,再來!”
“快哉,妙哉!”
“你們這臂膀這般結實,是如何練成的呀……”
——元策匆匆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一路快馬,疾步入裡,卻看到公主府家僕口中“出事了”的郡主正如痴如醉,一臉嬌憨地盯著兩名男子赤膊打架。
準確地說,不止兩名。候場在旁的還有一群少年郎,個個身姿颀長挺拔,一身玄衣,烏發高束。
若不看臉,險些以為他不止兄長一個兄長,還有這麼多孪生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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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策一腳站定在門檻前,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在此間“泯然眾人”的打扮,又看了看專心致志觀賽,絲毫未發現他來的姜稚衣,最後望向寶嘉:“?”
“公主——”翠眉彎身小聲提醒。
寶嘉才注意到來人,驚訝地看向披霜帶雪,一身寒氣的元策:“來得這麼快呢!”
“是呀是呀,”姜稚衣笑吟吟指著那摔跤的圓臺,與寶嘉共鳴道,“這一招,真是來得又快又漂亮!”
元策:“……”
寶嘉掩嘴笑著,拍拍姜稚衣的手背,朝遠處一指:“不是,你瞧瞧,誰來了?”
“嗯?”姜稚衣順著寶嘉所指望去,睜大了些迷糊的眼,“呀,又來了個新的!這個是擅長什麼的?”
元策:“…………”
“這就是公主深夜派家僕急急到臣府上——所說的大事?”元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問話。
“怎麼不是呢?”寶嘉理直氣壯一指姜稚衣,“你瞧,都認不出沈少將軍你了,可不是出了大事嗎?”
姜稚衣迷迷瞪瞪眯起眼,費勁瞧著元策:“什麼將軍?這來的是個將軍?將軍我喜歡呀,讓他來給我耍槍吧!”
“……”元策默了默,掉頭就走。
“沈少將軍請留步——”寶嘉手一抬揮停了滿場的樂聲,一屋子的樂手與少年郎整整齊齊一停,頷著首陸續退了下去。
姜稚衣一愣:“怎麼都走了……接著奏樂,接著演呀!”
“一會兒有你看的,且等等。”寶嘉回頭安撫住了人,端著手走到元策身後,瞧著他的背影道,“沈少將軍說,這不叫大事,那你原本以為我這坐擁三百侍衛,象徵皇威的公主府能叫郡主出什麼大事呢?”
元策背著身沒有說話。
“沈少將軍用兵如神,看來也逃不脫這世間最難破的陽謀呀——”寶嘉輕嘆著一笑,“郡主的婢女已被我趕回府去,郡主今夜獨自留宿此處,不會有人照顧,沈少將軍要走要留,請便吧。”
寶嘉說著,帶上翠眉跨出暖閣,回頭看向面沉如水的元策:“對了,這——也是個陽謀。”
姜稚衣低頭斟了杯酒的功夫,屋裡人已走了個空。
“怎麼阿姊也走了……”姜稚衣迷茫地抬起眼,看了看四下,望向元策僵硬不動的背影,“那你自己一個人能一邊奏樂一邊耍槍嗎?”
元策閉上眼,眉心緊緊皺起。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回應,姜稚衣不高興地一擱酒盞:“你這人怎麼如此無禮,本郡主同你說話呢,轉過身來!”
元策靴尖一轉回過身,目光沉沉:“郡主看了一晚上了,還沒看夠嗎?”
“這才哪兒到哪兒呀?”姜稚衣一努下巴,“怎麼,你如此推託,是不願給我獻藝嗎?”
元策撇開頭去沒答。
“那阿姊叫你來做什麼?你若不願便走吧,本郡主不喜勉強……”姜稚衣嘀咕著嘆了口氣,看了眼如避瘟疫般站在遠處的元策,又看了看這滿屋子的人走茶涼,意興闌珊地拎著酒壺起身,一步一歪走下高臺,“沒人陪我,我自己玩……”
話音未落,腳下一絆,姜稚衣一聲驚呼面朝地上栽去。
餘光裡一道黑影一個箭步驀然閃身上前,電光石火一剎,一隻有力的臂膀攬上她後腰,姜稚衣死死閉著眼栽到了底。
一道男子的悶哼響起。
姜稚衣嚇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卻遲遲沒覺著疼,睜開一道眼縫,驚異地看了看手中一滴酒液未灑的酒壺,又看了看身下這張眉頭緊蹙的臉,緩緩眨了眨眼:“咦,你長得——好像我一個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元策忍耐著深吸一口氣,“……你是我祖宗。”
第32章
元策一口氣嘆出, 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見這醉鬼根本沒聽他說話, 自顧自趴在他身上,一雙湿意朦朧的醉眼一點點描摹過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梁, 他的唇。
光看不夠, 看著看著, 還不相信似的張著唇瓣, 怔怔抬起一根食指,輕點住他眉心,順著他的鼻梁骨慢慢往下劃去。
“做什麼。”元策皺眉捏住那根食指。
“我在看你呀——”姜稚衣自由的那隻手擱下酒壺,支在他肩頭託起腮,頭一歪, 滿眼的疑惑驚詫,“真的太像了,你是我阿策哥哥的孪生兄弟嗎?”
“……”
“難為你們長得這麼像……你是不是寶嘉阿姊特意尋來,為我療愈心傷的?”
“……”
“剛才那些——還沒療愈夠?”元策冷著聲斜一眼她。
“他們不如你像……”姜稚衣歪頭打量著人,看了會兒又嘆了口氣,“可惜你與他再像,終究也不是他……”
元策眼睫一扇,握著她食指的手微微一松。
“算了, 你也不必煞費苦心來哄騙我了,”姜稚衣惋惜地搖了搖頭,“我喜歡的,並非阿策哥哥的皮囊, 而是他的靈魂,他的心……這世間隻有一個阿策哥哥,就算你們長得一模一樣,我也不會喜歡上他的替身……”
元策冷下臉:“那還不從我這個替身身上起來?”
“這麼兇做什麼,誰稀罕你似的……”姜稚衣冷哼著一抬下巴,扭頭看了一眼,不舒服地動了動,“你摟這麼緊,我怎麼起……”
元策眼皮一跳,攬在人後腰的手驀地一松。
姜稚衣氣哼哼一撐他肩膀,幹脆利落地踩著人爬了起來。
“嘶——”元策閉上眼,握拳輕壓在額前緩了緩,等那一片輕飄飄的裙裾從他臉上掃過,方才睜開眼皮。
姜稚衣一彎身,拿無名指勾起那把酒壺,毫不留戀地走開了去,晃晃悠悠踩著臺階回到高臺,身子一歪倚上憑幾,斜著酒壺仰起頭。
清冽的酒液入喉,空闊的暖閣裡響起一聲心滿意足的喟嘆。
正喝得盡興,元策起身上前,一把奪過了她的酒壺。
“你幹什麼!”姜稚衣大驚著伸手來搶。
元策手一繞背,將酒壺掩到了身後。
伸手搶了幾次都沒搶著,姜稚衣眉眼一耷拉,撒潑似的蹬了蹬腿:“曲兒不讓聽,表演不讓看,酒也不讓人喝……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呀!”
元策岿然不動,居高臨下睨著她。
見他毫無松動之意,姜稚衣委屈巴巴抱著膝埋下頭去,不說話了。
“趕緊睡覺去——”元策垂眼看著人頭頂心,忽然聽見一聲熟悉的啜泣。
……這也能哭?
元策手一僵,見她真是一聲又一聲抽泣上了,沉默片刻皺起眉,執壺的手遞上前去:“最後一口。”
“不要了!”姜稚衣一把推開他遞來的酒壺,側頭靠著膝蓋,眼淚啪嗒啪嗒珍珠似的往下掉,“反正阿策哥哥也不要我了……”
“……”
真是逮著個詞就能造出個句。
元策:“……這跟他要不要你有什麼關系?”
“沒關系,沒關系的,”姜稚衣蹭了蹭自己的膝頭,自我安慰似的道,“又不是第一次被人拋棄了……”
“……”
元策盤膝在她跟前坐下,一把擱下酒壺:“所以——阿策哥哥之前,還有別的哥哥?”
“哥哥?我沒有哥哥,我爹我娘隻生了我一個……”
“還挺會答,”元策哼笑了聲,“那還有誰拋棄你?”
姜稚衣垂著眼撇撇嘴,聲音悶沉沉的:“就是我爹和我娘呀……”
元策笑意一收。
“……怎麼,你居然不知道我爹是誰嗎?”姜稚衣抬眼看向他錯愕的臉,歪了歪頭,“我爹可是大名鼎鼎的寧國公!”
元策點頭:“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姜稚衣抵著膝蓋搖了搖頭,自說自話著回想起什麼,“我小的時候,我爹可疼我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爹給取的……我爹說我出生那天,他第一眼看到我,我就裹在軟軟的襁褓裡,那襁褓上系了根帶子,打著一個蝴蝶形的結,就像一件小小的衣裳,所以我就叫稚衣了……”
“然後呢?”
“然後……”姜稚衣頭暈沉沉的,晃了晃腦袋,繼續回想著道,“然後我六歲的時候,我爹要跟著皇伯伯去河東,我舍不得他,問他要去多久,他說年關的時候他就回來了,他會從外面給我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讓我在家乖乖等他……”
“我就在家一天天掰著手指數著日子等,還沒數到年關,有一天,我娘突然告訴我,爹爹回來了……我好高興好高興地跑出去,卻看到了我爹的棺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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