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叼著熱狗腸，看著周遊在艾楊橡皮上刻字。

 

2B 鉛筆的痕跡很淡：

【去更遠的地方，見更亮的光】。

 

這是高考前一天。

 

空調冷凝水滴在我背上，我蹲在教室的角落數周遊轉筆的次數。

 

第三十六次，他的橡皮滾到艾楊腳邊。

 

她彎腰撿時馬尾掃過他膝蓋，周遊的鋼筆在草稿紙戳出深坑，墨水暈染了「正當防衛」四個字。

 

我反復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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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坐在高考考場上的艾楊在想什麼呢，似乎是一定要考好，等考好了，就帶著分數找他告白。

 

她要讀最好的政法院校。

 

她記得書裡講的，公理之下，正義不朽。

 

她相信，周遊會懂他。

 

……

 

我回過神，沒控制住的是老狗的一聲嚶嚀。

 

高考時，他們是在同一個考場。

 

艾楊和周遊緊緊挨著。

 

收卷鈴響時暴雨驟歇，周遊偷偷地看向艾楊。

 

後來畢業。

 

光榮榜玻璃映出兩個名字，像莫比烏斯環的起點與終點，在時空中永恆相纏。

 

周遊的校服袖口卷到手肘處，縫合線像蜈蚣趴在疤痕上。

 

26

 

徐嘉誠往我項圈系紅綢帶：

 

「咪姐見證歷史啊！」

 

玻璃映出兩個緊挨著的名字，艾楊的「662」和周遊的「673」之間，夾著道頭發絲細的裂縫。

 

周遊用馬克筆在裂縫畫了隻小黃狗，是我。

 

她很努力地追了他的腳步那樣多年，她終於得償所願。

 

艾楊紅著臉站在他身前表白時，他幾乎要忍不住。

 

可他笑得禮貌又紳士。

 

帶著明顯的疏離。

 

他說：

 

「對不起，艾楊。

 

「我並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感謝你的喜歡。」

 

對不起，艾楊。

 

可我喜歡你到瘋掉了。

 

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

 

大法官，我不能接受自己成為你的拖累。

 

她似乎被拒絕也沒意外，可此時背過身去的周遊已經哭成了咪咪大王。

 

他偷偷張望著，看到艾楊最終拿起了政法大學的宣傳冊，指尖摩挲「刑事司法系」的燙金字。

 

周遊忽然把志願表揉成團塞進褲兜，看到了不遠處剛剛出獄的……那個醉漢。

 

艾楊轉身時馬尾掃過政法大學燙金校徽，周遊把揉爛的志願表塞進褲兜。

 

遠處小巷邊上，蠍子文身正在吞雲吐霧，那個曾經傷過艾楊的醉漢新裝的金屬假肢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

 

當晚，周遊在校門口便利店買了包薄荷糖。

 

我眼睜睜看著他對著玻璃櫥窗練習了七次微笑，然後自言自語：

 

「告白怎麼能讓女孩子來。

 

「艾楊同學，我喜歡你。

 

「從初中，從一而終。」

 

他的聲音堅定又羞澀。

 

半晌，才笑了笑：

 

「算了，太矯情了。」

 

我不停搖著頭，可他似乎完全沒看到我。

 

不要。

 

周遊。

 

不要再做傻事。

 

最後周遊把糖紙折成婚紗形狀塞進收銀臺縫隙。

 

鄭阿姨隨手將那個折紙收好，還嘆了一句小情侶就是膩歪。

 

等以後艾楊再過來，一定要親手交給她。

 

我沉重的身體跑得很慢，肉墊踩在地磚，努力嗅著獨屬於他的味道。

 

我看著周遊轉身走向巷口，那蠍子文身金屬假肢與水泥地摩擦的聲響正從福利店傳來。

 

他走出來時看到周遊，語氣挑釁：

 

「嘖，你又要英雄救美？

 

「你放心，我肯定給你機會。

 

「那個小美女我今天看到了，更漂亮了，更有滋味，玩兒起來肯定更不一樣。」

 

27

 

周遊凝了神，轉瞬間衝上去。

 

他自書包裡順出一把匕首，捅了醉漢二十七刀，刀刀避開要害。

 

最後那刀卻主動撞向對方假肢上的彈簧刀，位置精準得像用圓規丈量過。

 

周遊的校服泡在血泊裡，我慘叫著衝上去，拼了命地想舔舐他的傷口。

 

卻被來到現場的法醫攔住。

 

我聽見她說，致命傷在第三根肋骨的縫隙，刀刃精準避開所有重要髒器——

 

老天。

 

我忍不住落淚，小狗的嗚咽聲與警鈴交雜。

 

可艾楊不會再知道。

 

周遊的致命傷，就像是在復刻當年他救下艾楊時的角度。

 

但艾楊，完全不記得。

 

我想哭。

 

可眼眶酸澀，卻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我不顧一切衝向醫院。

 

無數次跳躍，順著架子往窗子處爬。

 

到最後，卻一次也沒有成功。

 

我隻能等到後半夜，趁著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溜進去。

 

路過護士站時，我聽見她們討論，有個S了人的少年，昏迷之前一直不停地在折千紙鶴。

 

我努力透過血腥氣抽動鼻子，順著周遊的氣息，停在了他的病床前。

 

【艾楊同學親啟】的信封躺在床頭，字跡被血漬暈染。

 

我怕別人聽見小狗的聲音會把我趕出醫院，就隻能對著呼吸面罩上的白霧輕輕叫，他親手寫的每個字都在往我心髒扎針：

 

【那天拒絕你是對的，我早就煩透你S纏爛打的樣子。】

 

【報考刑事司法系蠢透了，你根本背不完刑法條文。】

 

【聽說那醉鬼要搬來我家隔壁，正好多個酒友。】

 

【別來看我，消毒水味道讓我想吐。】

 

信紙背面卻洇著深褐的淚痕，監護儀的心跳波紋突然劇烈震顫。

 

我摸到信封夾層凸起的硬塊——

 

是便利店監控截圖。

 

照片裡他正親吻玻璃櫥窗映出的我的倒影。

 

他說了這麼多話想把我趕走。

 

卻沒想過，我可能，根本都沒有見過。

 

所以最後他還是心軟，連在信裡叫我S心都風度翩翩。

 

留給守墓人的那封信，語氣已經平和得多。

 

原來……

 

是這樣。

 

周遊的身體被蓋著白單推進地下一層的停屍房時，這隻小狗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原地。

 

這次穿越，結束了。

 

原來……

 

我在不顧一切奔向少女舊夢時，周遊早就堅定站在了我這一邊。

 

原來我一直喜歡的人，也偏愛我。

 

原來這樣隱忍的愛意。

 

我早就得到。

 

最後一滴淚落下時，小團子耷拉著頭出現：

 

【早就告訴你了，不要過來看。

 

【不要試圖改變人生的結局。

 

【你當命數是橡皮泥嗎，可以任你揉捏。】

 

我此時的魂體還是小狗，隻在它面前突然前腿一彎，立刻跪下：

 

「求求你……你不是萬能的系統嗎。」

 

我的眼淚落下。

 

成著串兒砸在它亮晶晶的身體上：

 

「救救他，好不好……」

 

系統趕緊抬手，一個用力我便被扶起來。

 

良久。

 

它終於嘆了口氣：

 

【我還有一點積分，你穿越回去試試吧。

 

【違背規定的，被時空管理局發現我們就都要灰飛煙滅了！】

 

它痛苦地捂著頭：

 

【我真是瘋了，才陪著你們倆這麼胡鬧。】

 

你們……倆？

 

我正蒙著，就被它合上了眼睛。

 

28

 

這是第二次穿越。

 

我盯著課桌上攤開的數學試卷。

 

草稿紙上是圓珠筆勾勒的粗糙拋物線，抬頭一看，是老張親自給我們代數學課。

 

恍惚想起來，高二那年原本教我們的數學老師休了產假，確是換了老師。

 

粉筆灰在陽光中飄著，幻化成雲彩的形狀。

 

我前排坐著偷偷玩手機的男孩是徐嘉誠，他校服領口翻起，用記號筆寫著兩個字母「yy」。

 

我看得清楚。

 

良久，我收回目光，連我手上戴著的核桃紅繩都那麼真實。

 

好。

 

好歹這次是我自己的身體。

 

……

 

這確確實實，是我高二那年的教室。

 

那周遊呢。

 

我慌亂去尋他的身影，才發現這時他已經換到第一排靠牆的方向去坐了。

 

和我正好是班級的一東一西。

 

是我的暗戀還不夠合格。

 

我當年竟絲毫沒有意識到，原來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疏遠我了。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我的日記本，冰涼的金屬邊緣刺得我指尖發疼。

 

周遊染血的指尖抓住我脖頸時無力垂下的動作在我腦海中循環往復，此時此刻，我甚至沒有勇氣抬起頭去看他。

 

還有最後，他在巷子裡抱著滿身是血的我時，最後在我頭頂上方說出的那句無力又無措的「對不起」……

 

就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在我心髒上攪動。

 

攪得我近乎窒息。

 

【你光發呆有什麼用！】

 

日記本突然微微震動了兩下。

 

我回過神，看著日記本上顯出的金色字跡：

 

【你都不知道能穿回這裡消耗了我多少能量！你倒是做點有用的事啊。】

 

我啪的一聲合上日記本，深呼吸了幾次又打開，憤恨地在日記本最後一頁和它討價還價：

 

【大哥，你把我送到現在怎麼改變他的結局，我還沒罵你，你先蹦出來訴苦了。

 

【我不管，他這樣驕傲的人不能無緣無故背負這個，而且他也是為了我……幫我想想辦法吧，求求你了。】

 

本來的慍怒漸漸消弭。

 

我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到了此時此刻的周遊。

 

他正低著頭解一道立體幾何題，尺子在本子上胡亂搭了一下，鉛筆筆跡便無章法地落下。

 

從前的周遊永遠筆挺，可此時他佝偻著半倚在櫃子邊，像是被人生生抽走了脊髓。

 

鉛筆尖懸在輔助線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良久，他無力地摔了筆。

 

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得已經能看到暴起的青色血管。

 

我控制不住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努力壓下哽咽。

 

是我……

 

是我不夠細心。

 

原來這時，他已經瘦成這樣了。

 

教室後門突然吱嘎響了一聲，我下意識看向周遊。

 

周遊瘦削的肩膀條件反射似的繃緊，鉛筆在卷子上劃出長長一道痕跡。

 

我看著他迅速把左手縮進課桌裡。

 

左手上虎口處是被匕首刺進留下的傷疤。

 

29

 

見我不停地流淚，日記系統突然沒話再說了。

 

良久，它突然閃了兩下，無奈地和我商量：

 

【作為交換，我把周遊的日記給你看行了吧。

 

【這可是違反規定的我跟你說！】

 

我目光幽幽在日記本上狠狠戳了幾下，聽見它求饒才高抬貴手放過它。

 

一本嶄新的日記本落在我座位上。

 

嗯？

 

他的日記本怎麼和我的長得一模一樣？

 

不過封皮竟然是粉色的。

 

我攤開周遊的日記，下意識往他那邊看了兩眼。

 

周遊還在做立體幾何，此刻他似乎已經回過神了，筆尖刷刷劃過紙張，很是流暢。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我安心給日記本套上語文書的書皮，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

 

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一種莫名的禁忌感。

 

當周遊的日記攤開放在膝蓋上時，我聞到了淡淡的中藥味道。

 

我當時隻以為是雲南白藥。

 

他那時愛打球，我竟然也天真地以為那是打球受傷才買的雲南白藥。

 

直到我攤開日記，看到周遊漸漸潦草的字跡：

 

【2017 年 8 月 18 日，大雨。

 

本來討厭文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