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老漢醉醺醺地叫嚷:
「賠錢貨,老子今個就把你賣了,自去賭錢快活。」
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讓你賣去腌臢地,倒不如S了幹淨。」
船家心善,忍不住下船去勸。
結果那老漢瞪著眼罵道:
「有本事把她買去,哪裡來的窮酸也來管老子的闲事!」
我摸了摸鬢發上那支粗陋的簪子,失望嘆氣。
垂眸看向了腳上那雙軟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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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謝缙託人送回來的。
靴後嵌了翠玉,鞋頭鑲了金。
過得最不好的時候,我熬夜替人抄書賺錢,都沒想過將這靴典當出去。
我想了想,將船家叫來合計。
他於是捧著我這雙軟靴出去,一番軟硬兼施:
「這靴上翠玉和金子可值不少錢,得了便宜還不快滾!」
老漢目光貪婪,喜不自勝地將姑娘往船這邊一推。
我掀開簾子,岸邊燈火仍在亮著。
老漢將那翠玉和金子薅下來。
那雙已經不值錢的軟靴被隨手一扔。
恰好和那半舊燈籠丟在一處。
無暇再看,船已離岸邊漸漸遠去。
船家老夫妻給我拿了雙舊鞋。
又忙著端碗熱湯,安撫那哭得昏厥的姑娘。
我將老夫人給的小花布包揣在懷裡。
坐三天船,我就能到涼州啦。
7
蔣雲檀隻是輕微的擦傷。
謝缙耐著性子哄了她幾句,將人送回去。
想到小嬋還在等著自己,他急忙撥馬向回趕。
方才她哭得那樣委屈,還撕了婚書。
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失態模樣。
他不由想起六年前,小嬋初來謝家時,黑葡萄大的一雙眼,不老實地躲在祖母身後偷偷看他。
他性子向來冷淡,那一瞬卻覺得好笑。
謝缙想著來日她會成為自己的妻子,那一手狗爬字難免惹得人笑話,於是竟也能耐心教她。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愛和自己說話。
小嬋活像個機靈的告狀精。
說被假乞丐騙了二錢銀子,說祖母偷偷把糕點吃光了,還問自己天天冷著臉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錢。
他也曾想過,日後若是有了孩子,會不會和她一樣嘰嘰喳喳。
但外出三年,無數個青燈飄搖的夜。
他面前浮現的,還是她鮮活的臉。
謝缙心慌得厲害,快馬加鞭地趕回樓閣。
他唰地推開門。
桌上的燭臺早就冷了多時。
蠟炬成灰,像是誰的淚。
那聲小嬋堵在了喉嚨裡。
他半晌都發不出聲音。
好心的小二端著茶經過,對他指了指江岸的方向:
「可是要找方才穿綠裙的姑娘?往那邊去了。」
謝缙悶聲道了句謝。
匆忙下樓,沿岸尋過去。
驀然看見了什麼。
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湧上了頭顱。
手上脫了力,傘委頓在地。
岸邊,是那盞熟悉的舊燈籠。
還有小嬋的那雙軟靴。
謝缙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
靴上的翠玉和金子沒了,或許是被路過的人拽走了。
謝缙SS攥住那把破舊燈籠。
心髒脹痛,以至於喘息艱難。
有船家吆喝起來:
「漲水嘍,今夜好行船。」
謝缙踉跄著起身,循著聲音過去,揪住船家衣領質問:
「方才在這的姑娘呢!」
船家被他血紅的眼睛嚇得呆住。
正在遲疑,又被他一聲厲喝嚇了一跳:
「我問你人呢!」
謝缙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你是不是有病!雨這麼大誰看得清?那姑娘在岸邊坐了那樣久,說不定就是投河了呢!」
他臉色慘白,跌坐在地。
胸腔裡的血腥氣湧上來,順著喉嚨往外溢。
顧不得許多,他一頭跳進江裡。
冰冷的江水如附骨之疽纏繞上來,衝進肺,湧入喉。
謝缙伸出手來,好似要抓住什麼。
掌心隻有涼得徹骨的江水。
他陷入昏迷前,聽見有人大喊:
「快來救人啊,有人跳江了!」
8
涼州地處邊塞,與鮮卑相鄰,卻民風淳樸,百姓安樂。
戈壁灘,烽火臺,大漠孤煙。
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疊。
這裡是我從未見過的,蒼涼的一切。
我賃了一處小院。
周圍的阿婆阿公們都說:
「刺史大人清正端方,是個不多見的好官。有他在,涼州才被治轄得如此井然。」
從前我聽人說過。
涼州很苦,連一封家書有時都是奢望。
涼州百姓要是有些話想對親眷囑託,總得尋上幾個識字的書塾先生,花幾塊銅板求先生代筆去寫。
書塾先生本就寥寥幾人,白日還要授學,根本擠不出闲暇,隻能深夜點燈,熬夜替人寫。
可要寫的家書那樣多,哪裡是寫得完的呢?
我想了想,在門外支了個小攤,專寫家書。
那些阿婆阿公很是熱心腸。
不多時,一傳十,十傳百。
來找我寫家書的人總是絡繹不絕。
他們塞給我的不隻是銅板,還有熱騰騰的餛飩、香噴噴的雞腿、紅彤彤的糖山楂。
無數張笑臉親切地喚我「崔小娘子」「枕溪姑娘」。
過去那些年,我聽從爹娘的臨終所託。
仿佛那張單薄的婚書就是我活下去的底氣。
他們從來沒有想過。
倘若謝缙不喜歡我呢?
人本就不應該從旁人身上苦苦祈求愛。
靠在旁人身上總歸有被拋棄的一天。
此刻我才惶然意識到,我不是小貓小狗,我是女子,是同謝缙一樣有血有肉的人。
我不是他的小嬋,也不是他的附庸,我隻是我自己。
被叫小嬋太久了。
我都快忘了。
原來,崔枕溪這個名字是這般好。
9
這晚我正在點燈寫信。
寫到困倦正要熄燈,驀然發現一道黑影在身後。
正要驚叫,一把冰冷的刀已抵住了喉管。
身後那人冷冷道:
「敢亂動就S了你。」
不太標準的漢話腔調。
桌上的鏡子透出一張異族的臉。
高鼻深目,胡須微黃。
竟是個鮮卑人!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嚇得渾身都在抖。
屋外火光衝天,有人踢開院門。
一群舉著火把的官差將我們團團圍住。
為首穿著緋紅官袍的青年手持長弓:
「把人放了,我饒你一命。」
聲音竟有幾分熟悉。
那鮮卑人狡猾得很:
「準備快馬,送我出城,否則我S也要拉她墊背。」
我雙腿發軟被他挾著往外走。
鬢邊被冷汗浸湿。
鮮卑人挾持著我退到高臺上,等著馬匹來到。
他太過緊張,手裡的力道太大,我的脖頸已被利刃割破。
怕鮮卑人傷了我。
底下的青年隻得放下手中的弓箭。
兩廂僵持。
不知從哪鑽出個上年紀的阿婆,舉著大鐵锹衝過來,對著鮮卑人的頭就奮力拍下去。
鮮卑人正要踹開她,手裡的匕首松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
Ṫű̂⁷我頓時來了莫名的膽氣。
因緊張流在手心的汗有些打滑。
我狠狠攥緊掌心那根釵,用盡全身的力氣扎進鮮卑人的眼睛。
太過用力釵尾劃破了手心。
滿手都是血,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了。
鮮卑人捂住眼發出慘叫,揮刀朝我砍下來。
一支箭如白虹貫日擦過我的鬢發,狠狠釘穿鮮卑人的掌心。
匕首掉落在地。
我尚未反應,緊隨而來的第二支射穿了他的胸膛。
腥臭的血濺出來。
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我頭皮麻了半邊。
那鮮卑人竟還沒有S透,怒目圓睜,反手將我推下去。
我從高臺跌落,風疾速從身邊呼嘯而過。
失重的恐懼讓我緊緊閉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並未來襲。
我落入一個寬闊的臂彎。
睜開眼,獵獵的風吹起那人緋紅的官袍。
青年皎然如月,將我穩穩接在懷裡。
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也記得這雙墨色濃鬱的眼睛。
怪不得聲音那般熟悉。
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如潮水般湧上來。
我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喊道:
「夫子?!」
10
涼州的下弦月將小院照得像汪了一池水。
方才挾持我的那人是鮮卑細作。
好在此番無人傷亡。
我端著醫官熬的藥憋著氣一口灌下去,苦得險些吐出來。
面前多了隻筋骨勻停的手,遞過來幾枚酸杏幹。
陸玠微笑著看我:
「方才託人買的,祛祛苦味。」
舌尖的苦被衝淡了許多。
想到方才被苦得龇牙咧嘴,樣子想必是難看的,我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多謝夫子。」
目光落在他緋紅的官服上。
他如今是涼州刺史,早就不是夫子了,我霎時暗恨自己失言,訥訥地改口:
「大……大人。」
陸玠啞然失笑:
「不必這般拘謹。」
那個跟我提起涼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
我給蔣雲檀伴讀的第一年。
蔣府給族中晚輩請的夫子正是陸玠。
那時他很清瘦,整個人都是有些嶙峋的。
他一個涼州出身的寒門子弟,不知如何修來的學問。
聽說當年也是金鑾殿上中過探花的人物,隻是太過剛直,權力傾軋裡得罪了誰,落魄到官身也丟了。
世家關系如枝蔓般錯綜復雜,族人之間自然是相扶幫襯,排擠外人的。
我還記得第一次講學。
蔣家幾位姑娘們都好奇地從屏風後往外偷看。
她們看得臉頰泛紅,我卻聽見哪位公子不屑地嗤笑出聲。
蔣雲檀扯了扯嘴角:
「相貌如此清俊,怎麼窮得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
聞言我在屏風後抬頭看了一眼。
那人有些落魄,青衫洗得發舊,還有一處打著補丁。
卻傲骨錚然,淡漠地將戒尺敲在桌案上。
所有悄然的輕視就這麼被輕描淡寫地壓下去。
後來不過半年,聽說他憤然回涼州了。
11
「聽說涼州城裡來了個專替人寫家書的姑娘,沒想到竟然是你。」
陸玠笑臉盈盈,一眨不眨看著我。
借著月色,我發覺他比從前更清俊,也更英武了。
緋紅色的官袍,很少有人能穿成他這麼好看的。
我笑嘻嘻地感嘆:
「當初大人和我談起涼州時,也不曾想過今日我們會在涼州相逢吧。」
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遲疑著問:
「一別多年,冬日裡凍瘡可還發作?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當年很窮苦的時候,我在河邊漿洗衣裳。
那雙手凍得慘不忍睹,浮腫的紫黑色有些嚇人。
陸玠撞見過一回。
他不忍,奪過桶要幫我洗。
我急得Ṱü₂駭然,臉色都白了:
「怎麼能煩勞夫子呢,這,這於禮不合,姑娘家的衣裳實在不便!」
他抿住唇不說話。
我以為惹他生氣了,惶恐地想盡辦法緩解這尷尬。
抬眼時他已走遠。
隻是第二日下學,我收拾筆墨,從桌下摸出來一罐未拆的凍瘡膏來。
晚間把藥塗在手上,整隻手都暖烘烘的。
沒想到這麼多年他還記得。
我不自然地撫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
「凍瘡已經好很多了。」
後來謝缙鑽營得頗有成效,家中的銀錢也不像初時那麼短缺。
老夫人心疼我,背著我請了兩個服侍的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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