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裴砚青救下的將軍府孤女。
他惜我憐我,把我捧成了上京城最富美名的女娘,與我定下婚約,卻遲遲不曾娶我。
第六年,我撞見他在斷橋上輕吻別人。
提及我,他語氣漠然:
“一個刁蠻任性的野丫頭,有什麼娶不娶的。”
就在他風風光光向郡主提親的那一日,舅父下了讓我遠嫁去邊疆的安排,我不再抗拒。
那一日大雨瓢潑,有人卻跑S了八匹快馬,趕到邊關,一身威儀盡數舍去,隻為告訴我一句他後悔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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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我答應你,我嫁。”
當我平靜地做出這個決定時,舅母愣住了。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囡囡可想好了?”
我溫婉頷首,“是我願意的,我不打算嫁給裴砚青了。”
我自是知曉舅母震驚的原因。當朝律令規定女子十九歲前必須出嫁,否則便要被送去月老廟會,任由未婚男子挑選配婚。
下個月,我便年滿十九,若不能嫁給青梅竹馬的裴砚青,就要進月老廟。
可我被他當眾拒婚,不僅整個上京城都無人敢娶我,還會受所有人背地裡嘲笑指點。
隻有遠嫁是唯一體面的出路。
我低垂著頭,卻忘記手中捏著的繡花針,刺破手指洇染了絹布,汨汨生痛。
舅母嘆了口氣。
“裴將軍既不是良人,咱們不嫁也罷。”
思緒一時飄遠。
裴砚青真的不是良人嗎?
不,他隻不過不是我的良人罷了。
那年,父兄在戰場上為國捐軀,母親也追隨父親而去,宋家上下滿門忠烈。
舅父舅母收養了我,並沒有貪圖我家錢財,隻希望將來給我找一個歸宿。
那一日,我孤身上街,想給舅母選一件生辰賀禮,卻被一蠻夷強盜強行擄到了S胡同。
危急之時,裴砚青恰巧從軍中歷練歸來。
他策馬經過青石巷,及時從強盜手底下救下我,還廢了對方的兩條胳膊。
“姑娘,你無事吧?”
我永遠忘不掉那一天,少年朝嚇壞的我主動伸出手,笑意在他眼底徐徐綻開,恍若神明。
裴砚青重新替我簪好頭發,親自載著我回去。
“玲瓏,以後有我在你身邊,任誰也不敢再欺負了你。”
他憐我父母雙亡,又體弱憂思。
從那天起,他經常待在我身邊,為我帶來各種新奇珍寶,逗我開心。
十四歲生辰,他送給我一枚親手雕刻的菩提骰子,裡面巧妙嵌著一顆圓潤可愛的紅豆。
他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你的名字很有情致。”
心底的情竇在日復一日中悄悄發芽。
甚至理所當然地以為,裴砚青就是我命定的姻緣。
我也曾試探地問他,若是到了年齡,我覓不到良人,嫁不出去怎麼辦?
他不假思索,“那又怎麼樣,我娶你便是了。”
我信了,記在了心裡。
在裴砚青的守護下,他將我寵成了上京城裡最惹人豔羨的女娘。
及笄之後,不少人踏破門檻來舅父家提親。
家宴上,舅父為我推拒來求親的人。
“我家囡囡還年幼,什麼都不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丫頭,真是讓諸位見笑了。”
一向不拘小節的裴砚青卻爽朗地笑了。
“哪有,玲瓏不是還會唱長生殿嗎?”
整桌寂然。我兀自攥緊了衣袖,臉龐火燒火燎。
我偷偷去看戲班子排練昆曲,學會了唱一兩句。
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隻給他一個人唱過,藏著我局促的少女心事。
深宅大院的閨秀,給外男私下裡唱過情意綿綿的昆曲,如今被人知曉。
人人都以為,裴砚青一定會娶我。
也就漸漸無人再上門提親,連舅父都幾乎默許了這門婚事,容他進出府門,如自家人一般。
我一直等,第一年,他初入軍營,許諾取得功名就來我家提親。
第二年,他成為武將,承諾等他穩定後要給我最好的一切。
第三年,他獲封將軍,說來日凱旋就娶我為唯一的妻。
到了第六年,彼時那個為我绾起青絲的少年,已經長成了英武不凡的將軍。
邊關傳來捷報,我滿心歡喜地等他凱旋娶我,卻怎麼也等不來。
直到沈宛霜的出現。
細雨蒙蒙的斷橋上,我親眼目睹裴砚青將一枚同心玉佩系在了她的香囊上。
下一瞬,他主動挽起了那女子的手。
2
“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
而沈宛霜隻是抿唇,一柄油紙傘遮擋住了兩人對視的眼神。
模糊中隻聽到女子笑得羞澀。
“裴郎,你我即將成親,何須再這般小心翼翼。”
看著她微微踮起的腳,我腦中一熱,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
“你們在幹什麼?”
我憤怒地奪走他手中的油紙傘,那枚玉佩也掉在地上。
頃刻間,摔得粉碎。
沈宛霜驚訝不已,心疼地看著地上的碎片。
“玲瓏妹妹,我知道你心有怨氣,這玉佩便是送了你也無妨,隻是何故要摔了它?”
人聲鼎沸的斷橋上,許多人紛紛駐足。
裴砚青臉色瞬間一僵。
“裴砚青,你說過會來娶我的。”我聲音顫顫,逐漸哽咽。
“隻會對我一個人好。”
裴砚青卻無比陌生地睨著我,皺起眉。
“像你這樣刁蠻任性的女子,有誰敢要!”
我怔在原地,眼睜睜看他摟著沈宛霜離去。
眾人見狀議論紛紛。
“裴將軍不是要娶宋玲瓏的嗎?怎麼還當眾下她顏面?”
“還用說,裴小將軍光風霽月,此前必然都是宋氏女S纏爛打。”
“嘖嘖,可這宋玲瓏都快成老姑娘了,如果裴將軍不要她,怕是隻有老頭續弦才肯娶她咯。”
那一刻,我渾身發抖,隻覺得耳邊嗡嗡的議論如同刺向心髒的尖刀,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我哭著跑回府,跑的時候不甚摔倒在滑膩的苔藓上,擦傷了胳膊。
那個曾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裴砚青,也成了親手傷害我的始作俑者。
綠蕪那天在巷口找到我時,說我當時失魂落魄,走路都不穩,把她嚇壞了。
她心疼地直掉眼淚。
“裴公子明明從前是最疼你的……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可我那時如行屍走肉,哪裡還有魂魄。
我高熱不退,大病了一場。
醒來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淚眼模糊地問:
“他來過嗎?”
在我昏迷時,裴砚青來過一次,被拒之門外,隻言愧對我,改日等我好了再登門致歉。
綠蕪猶豫了許久才告訴我。
原來,他已經去求了聖上賜婚,不日將迎娶右僕射嫡女,也就是如今的柔嘉郡主沈宛霜。
他們情定太學,是夫子都稱頌的一段佳話。
京中已經傳開了。
再無人羨慕我,人人開始稱贊他們郎才女貌。
對我,隻是或嘆惋或嘲諷,一個痴心錯付的閨閣怨女罷了。
彼時,朝廷正為北羌的求娶秘密尋找適齡官宦女子,代替公主去和親,卻因路遠艱辛,無人肯去。
舅父說,北羌世子年輕有為,尚未娶妻。
不僅體面尊貴,身為公主下嫁,也必不會為難了我。
舅父嘆道,“囡囡,倘若你不願,下個月就要被隨意配婚,我是怕你更加所託非人。”
我微微攥緊了手心。
我也曾想過離家出走,可這世道對女子並不良善,能不能守得住家產性命尚未可知。
況且,舅父家庇佑我長大,我不能陷他們於不義。
“我聽舅父的。”
我終於接受了舅父的安排,由聖上下了秘旨,封我為朝華公主,下個月初三就要前往北羌和親。
雖不能聲張,御賜的嫁妝依然絡繹不絕進了後院。
我望著滿屋子的簪釵首飾,金燦燦的鳳冠霞帔,華麗無比,卻無動於衷。
曾經我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穿上嫁衣,嫁給裴砚青時的樣子。
而今才明白是痴夢一場。
離開這裡,我這段情傷或許就算到了盡頭吧。
3
這一日,裴砚青帶著沈宛霜,親自登門致歉,帶了不少名貴禮物。
舅父冷冷拒絕,叫人把那些禮物都扔了出去。
“將軍這是欺小女勢孤,還是覺得她身後無人了嗎?”
裴砚青低垂下眼睑,“抱歉。”
他隨後當著所有人的面,親口對我說:
“玲瓏,我與你青梅竹馬數載,從前少不經事,誤以為可以互許白頭,而今才知這不過是兄妹之情。”
“日後我依然會視你如親妹,年少空口婚約,便就此作罷吧。”
我攔住即將發怒的舅父,一步一步走到了裴砚青面前,沒有眾人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而是自己拿了一杯酒,又遞給他一杯。
是他出徵前,與我一同釀的桂花釀。
“裴小將軍,飲過了這杯酒,你我的約定便就此作廢,青梅竹馬之情也止步於此,願你以後宏願得償,佳人在側。”
他神情復雜,接過了酒盞一飲而盡,低聲說:
“多謝。希望玲瓏也早日覓得良人,尋到更好的歸宿。”
或許,他在謝我的不糾纏,謝我的成全。
回到屋內,綠蕪忍不住紅了眼眶。
“小姐,為何你能如此輕易接受了裴公子的變心?明明你那麼喜歡他……”
因為我也曾執念過,幻想過,到頭來才知他心意已變。
既知結果,倒不如忍痛放手,留下最後的體面。
“是我不要他了。”我望向窗外紛飛的黃葉,視野逐漸模糊。
宴席上,舅父長嘆了口氣。
“無論如何,我也是看著你和囡囡一起長大的,這杯酒是最後一次,以後成了家,便不要再來往了。”
“謝舅父成全。”
裴砚青為我帶來一個紅柳木食盒,本想親自打開,猶豫了須臾,還是頓住了手。
身旁的沈宛霜接了過去。
“我記得妹妹愛吃桃花酥,我專門讓你嫂子做了,給你帶了來。”
從前他知道我愛吃各式各樣的糕點、酥酪,總是變著法的到各種酒樓,獻寶似的為我淘來。
我沒有告訴過他,我吃多了會牙疼,總是自己悄悄忍著,一邊將那些甜如蜜的果子珍藏在匣子裡。
這一藏,也藏匿掉了我半生僅有的甜。
沈宛霜拈起一塊遞到我面前,笑得意味深長。
“玲瓏妹妹吃了這麼多年裴郎送的點心,以後怕是再也吃不到了,總該適應新的口味,也嘗嘗我的手藝。”
我推拒不下,隻好禮貌地接過咬了一口。
卻發覺點心餡裡酸苦無比,如鲠在喉,知曉她在點我。
“好吃麼?”
沈宛霜笑盈盈問,我強忍著喉頭的酸澀,漠然搖了搖頭。
“甜食傷胃,少時無知貪愛,我早已經不愛吃了。”
4
聽到我這樣說,沈宛霜親昵地拉過我的手。
“玲瓏妹妹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等得空,我帶你去竹林詩會上瞧瞧,青年才俊任你挑選,也免得這心思局促,隻圍著一個人轉。”
裴砚青隻是淡淡掃了我一眼。
“不急,玲瓏值得更好的,慢慢擇選便是。”
酒過三巡,我坐立難安,悄悄離開了宴席。
後湖的最後一茬蓮花敗了。
秋雨殘荷,看起來格外悽美。
從前每到秋日,湖中的枯葉都要盡數拔去,有一次裴砚青來時,卻制止了,笑吟吟對我說:
“何必拔的那麼幹淨?殊不知,留得殘荷聽雨聲,更得意趣。”
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上。
從此我湖中的蓮花,歲歲開花,逢秋敗落,我一直不肯叫人拔除。
這一次,綠蕪問我,“小姐,這枯葉還要留下嗎?”
我搖頭,“以後都不用留了。”
畢竟,陪我臥聽雨荷聲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正看得出神時,沈宛霜已無聲行至我的身後。
“妹妹文思斐然,這是在託物言志,寄託心底的幽憤嗎?”
“可我不得不提醒你,砚青他根本不愛你。”
“這世上唯有感情,強求不來。”
我對視上她的得意,輕搖了搖頭。
“我並無意與你相爭,我和裴砚青,從此再無關系。”
沈宛霜笑意不達眼底。
“是麼?可隻有讓他厭惡你,才是最大的解脫。”
她忽然附在我耳邊輕聲道:
“那日你打碎了我的定情信物,今日我就讓你知道需要付出的代價。”
沈宛霜竟捉住了我的手腕,借著我的力量重重一推。
初秋的水面泛著絲絲冷氣,沈宛霜就那樣撲通一下墜落下去。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彼時,裴砚青恰好從前廳出來,剛剛好看到這一幕。
他不顧一切地跳下去,拼命將沈宛霜救了上來。
他揚起湿漉漉的面龐,怒不可遏。
“宋玲瓏,你鬧夠了沒有?”
“就算我要娶的不是宛霜,也絕不可能是你,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明明聰慧如他,怎能分辨不出來沈宛霜拙劣的把戲。
可無論我如何辯解,他隻相信他願意相信的。
綠蕪急不可耐得提高了聲調:
“的確是沈姑娘自己發癲跳下水的,憑什麼怨我們小姐啊!”
裴砚青隻冷漠道。
“你是她的心腹,自然替她說話。”
他吩咐人傳郎中,低下頭,將額頭緊貼沈宛霜的剎那,萬籟俱寂。
我長久以來堅持的那根弦悄然崩斷了。
我以為,在親眼看到這些時已經不會心痛。
實際上半點不由人,還是抽痛得厲害。
所有人都著急去看沈宛霜時,我握緊了綠蕪的手。
“小姐,他們怎麼可以都不信你?”
“已經沒有意義了,綠蕪,我的那些東西都替我收拾好了嗎?”
綠蕪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把那些裴砚青送給我的東西,都撒上了磷粉,在後院親手燒掉。
火光搖曳中,我望著被火苗吞噬的紙鳶和畫卷,釋然地笑了。
裴砚青,我再也不用愛你了。
巧合的是,裴砚青和沈宛霜的婚期也定在下個月初三。
良辰吉日,整個上京城熱鬧非凡。
就在他們成婚當日,和親的喜轎載著我悄然離開了京城。
我望著身後的朱雀街,紅綢漫天,放下了車簾。
5
出京那天,日光晴好,馬鞭聲卷起陣陣塵埃。
我忽然想起裴砚青救下我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他俊朗的臉龐上微微冒汗,眼眸燦若星子,笑著向我伸出手:
“以後我來保護你,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了你去。”
“玲瓏,等你長大了我便娶你為妻吧,交給旁的男子,我總是不放心。”
他會在別的男子同我說話時生氣,會用第一筆俸祿為我包下半城的煙花,會背著我去爬山,偷偷帶我女扮男裝去軍營看演武。
還在我生辰那日,磨破手指為我打磨璞玉,親手將一枚玉簪冠在我的發髻上。
“玲瓏,你可知為何女子及笄時便要用發簪將頭發挽起?”他戲笑道。
“這意味著,此生她的發髻隻能由她的夫君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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