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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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醉酒醒來時,屋內僅我一人。
赤腳下了地,繞過那道長長的圍屏,我去尋了寒山玉。
他果真宿在耳房的床榻上。
還未入秋,他早已穿了绨錦的裡袍,蓋著鏡花綾的薄衾。
我知曉他一向怕冷,寒來暑往,時節更迭,手總是涼的。
此刻他的手便放在薄衾之上。
那是一雙極好看的手,十指纖長,白似冷玉。
小燭輕晃,透過青銅燈罩,幽暗不明地映在寒山玉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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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動不動,長睫垂下,睡得安詳。
我聞到了滿室的辛涼,夾雜著淡淡的藥味。
他看似身體不好,面上總是白得毫無血色,但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喝藥。
此刻燭火幽幽,他靜靜地躺著,我揉著眼睛,喚了他一聲:「寒君。」
他沒有醒。
夜深人靜,興許是太過應景,我有些怕,不自覺地走上前去,趴在床榻邊,把耳朵貼向他。
薄衾之下,隱約聽到心跳聲時,一隻抬起的手,輕落在我臉上。
掌心微涼,拇指還輕柔地摩挲了我的臉頰。
我抬起頭,正對上寒山玉睜開的眼睛,他眸光戲謔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道:
「聽到了,小傻子。」
寒山玉摸了摸我的臉,問我是不是餓了?
我點頭,但同時又看了眼窗外,道:「太晚了,等朝食再吃。」
他笑道:「無妨,外面有人值守,怕你醒來會餓,晚間爐灶一直煨著湯,讓她們送來即可。」
醜時,蕙風館掌了長明燈,一室盡明。
守夜侍女很快送來飯菜,是茯苓乳鴿湯和兩道我喜歡的小食。
湯蓋揭開,滿屋飄香。
吃飽喝足後,我已然沒了睡意,見外面正在下雨,問寒山玉可不可以在屋檐下小坐一會兒。
除卻教我識字時的嚴厲,寒山玉平日待我很是縱容,含著些許對孩童的寵溺。
他怕冷,坐於屋檐下賞雨時,不僅披了件外袍,侍從還端了個炭爐來。
夜間懸起的一排燈籠,將整個院落照亮。
雨聲淅瀝,珠子似地從屋頂滑落,拍打庭院芭蕉。
我起了幾分玩心,又問他能不能踩水。
寒山玉再次應允。
於是我挽起褲腿,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抱柱子,將腳丫伸出屋檐,去踩地上的積水。
隨風落下的雨,涼爽舒適,好不愜意。
我後來玩夠了,發現他在炭爐旁剝荔枝,立刻跑過去坐下,託腮看他剝荔枝。
寒山玉的手修長白皙,將整顆荔枝剝地幹淨,圓潤飽滿如明珠。
我的眼睛盯著,一動不動。
他勾起嘴角:「背一首有關荔枝的詩來,便給你吃。」
我苦著一張臉,絞盡腦汁,總算想起他教過的一首——
羅浮山下四時春,蘆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我背得不熟練,但好歹是磕磕巴巴地背出來了,寒山玉勉強滿意,將剝好的荔枝遞給了我。
想吃第二顆時,他又讓我背一首有關下雨的詩來。
我噘起了嘴巴:「吃荔枝那麼開心的事,做什麼要背詩?」
「不想背?」
寒山玉挑眉看我,將原要遞給我的荔枝,放進了自己嘴裡。
他連吃相都那般優雅,慢條斯理,還不忘用帕子擦幹淨了手。
看這架勢是不準備繼續剝了。
我有些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一本正經道:「我剛想起一首詩來,背給寒君聽最合適。」
「哦?背來聽聽。」
他興致盎然地看著我,我清了清嗓子,與他四目相對——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庭院雨打芭蕉,風吹動屋檐下的一排燈籠,映在寒山玉無瑕的面頰上,他嘴角仍舊噙著笑,但聲音十分平靜:「我未曾教過你這些。」
「寒君教我識字,讓我多看書,這是我自己學來的。」
我神情不無得意:「阿莘說待我及笄,便可嫁與寒君為婦,我喜歡寒君,盼著早些嫁你。」
七歲入府,我對童養媳不甚理解,隻知那少年有驚鴻之貌,令我目瞪口呆。
八歲後,我在他身邊長大,他說他是我未來夫婿,不是長輩。
我問阿莘夫婿意味著什麼?
阿莘說就是要相守一生的人,活時同裘,S時同穴。
我又問阿莘:「你有夫婿嗎?」
阿莘道:「寶兒小姐,我有的,隻是我丈夫早亡了,我現在寒府做僕婦,老了做不動的時候,還會回去跟他埋在一起。」
世間聚散不由你我,相守本就難乎其難。
這是阿莘告訴我的道理,也是我自幼悟出來的道理。
我注定要和寒山玉永遠在一起,S後埋一座墳。
那麼我將守護他,珍惜他,永遠永遠。
那是我第一次將心意說給他聽。
可他隻是摸了下我的頭,神色平靜:「太晚了,乖,去睡覺了。」
7
元月十三,是嶺南道漁民海祭的大日子。
身為寒家家主,每年這個時候寒山玉會親自動身,前往長沙嶼最大的一處採珠場。
長沙嶼在朱崖海以南,乘船需兩天方可抵達。
出發那日,亦是寒家一年之中陣仗最大的那日。
十艘大船,八千餘人的隊伍,於海上行駛,護衛著中間那艘海鹘。
海鹘是我見過最神奇的船,驚濤駭浪之中,它從無傾側,一路平穩航行。
牛皮牆的船艙,加搭半人高的女牆,置留可以用作攻擊的弩窗艦孔。
寒山玉所在之處,總是守衛重重,異常嚴謹。
這是我第一次隨他去長沙嶼的採珠場。
以往他總說島上風浪大,海祭沒什麼好看,我年齡尚小,不適宜那種場合。
幾乎每一年,他都會拒絕帶我前去。
直到我十二歲,可憐巴巴地求了他許久,他才最終應允。
我從未坐過這樣高大巍峨的船,也從未見過這樣海面行駛的陣仗,一路新奇又開心,沒事就跑到甲板上眺望。
寒山玉倒是很少出船艙。
元月裡,海有風浪,當真是挺冷的。
我在甲板上吹夠了風,覺得冷了,便會回到船艙,喝一喝嘉娘煮好的熱茶。
寒山玉看上去永遠是一副神色疏離的模樣,他在燃著炭爐的船艙,穿狐肷氅衣,握拿一卷書,頭也不抬地叮囑道:「莫要亂跑,當心掉入海裡。」
我揚著臉,有些得意地衝他笑:「掉不到海裡,我會凫水呢。」
下一瞬,他手中的書卷敲打在我腦袋上:「頂嘴,即便你會凫水,無人相救也難以生還。」
我被他打了下,剛想告訴他我是不會淹S的,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隻悻悻道:「哦,知道了。」
嘉娘在一旁笑,往我面前的杯子裡,添加了熱茶。
寒山玉抬眸看我,不經意地勾起嘴角:「去練字吧。」
嗚呼哀哉,即便是在船上,他還不忘盯著我練字,我認命地嘆了口氣。
我原以為的海祭,是如我們疍民那般擺上祭品,對著大海磕頭跪拜,也就作罷。
沒想到長沙嶼的海祭,是在島嶼大船上舉行,如此的驚心動魄。
幾年未見的寒四爺,率領眾多守衛,也在其中。
島上漁民,珠民,幾乎全都在場。
擊鼓聲震耳欲聾,祭祀海神,先要焚香,燒化疏牒,為「行文書」。
行完文書要酬遊魂,將活的牲口殘忍地推入海中,看它們被風浪卷入海底。
我總算明白寒山玉為何說海祭場面,不適宜孩童了。
那些牛羊的叫聲,在一瞬間甚至蓋過了擊鼓聲,悲慘至極。
嘉娘捂住了我的眼睛。
她同寒山玉一樣,總是將我當作孩童,下意識地想要護著。
我雖然震驚,但倒也沒有太過害怕。
因為我曾聽阿爹和族人們說過,嶺南道最早之前的海祭,是人殉。
而且用的大都是疍民出身的奴隸。
以牲口來酬遊魂,代替人殉,已然是給了我們一條活路。
長沙嶼海祭的最後一步,是立「太平坊」。
所謂的太平坊,是一面沉重的棺材板,冠以太平之名,是希望每一位出海的漁民,都能平安歸來,有入土為安的最終歸宿。
一切結束後,寒山玉會率領眾人,朝大海行叩拜之禮。
寒家家主,所到之處防守森嚴,現場還有寒四爺坐鎮,以往從未發生過意外。
可那日折返之時,人群之中一陣躁動,夾雜著罵罵咧咧的喊叫聲,像是有人打了起來。
眾人的注意力被短暫地轉移,一站在邊上的漁民,突然趁守衛不備,抽出長刀衝向寒山玉!
事情發生得極快,那人又好似會功夫,寒錚反應過來之前,距離寒山玉最近的我,嚇得失聲大叫,下意識地護在了他身前。
耳邊是一聲急促的喊聲:「阿寶!」
那一瞬間,生S擦肩而過,我瞪著大大的眼睛,看到揮刀而來的那人,長刀距離我的頭隻有咫尺。
然後他的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在他身後,是一臉怒火的寒錚。
現場很快被控制住,活捉了三人,壓跪在寒山玉面前。
彼時寒山玉正將我擁在懷中,護在他的大氅裡。
我嚇傻了般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很紅,為我拭去臉上的血,面色分明陰冷至極,聲音卻輕柔地喚著我的名字。
「阿寶,沒事了,別怕。」
事件當場調查清楚,率人行刺寒山玉的,是自京中發配到嶺南道的成王世子劉郗。
那穿著粗布衣的男子,已經毫無貴氣,脖子上架著刀,被寒錚踩在腳下,動彈不得。
他憤恨地盯著寒山玉,不住辱罵:「畜生!自你祖父去後,你助紂為虐,與徐閹作伥,不得好S!」
那年我十二歲,早已不是無知孩童。
我知道那很遠的京中皇城,皇帝身邊最得臉的太監,名徐喜,人稱徐千歲。
皇帝九歲登基,如今已然二十有一,但行事愈發荒誕,昏庸無道。
老成王曾是先帝的託孤之臣,與一幹人等竭力輔佐於他,但最終無法阻止奸臣與宦官的層出不窮。
終於,四年前他被告發了謀逆的罪名,S在牢獄之中。
王府女眷沒入宮中為奴,如成王世子這般的男兒,被發配到了嶺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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